第一章 谬种 第三节(第4/4页)

在少年时代,他是我们全楼的骄傲,唯一的重点高中生,唯一考上本科的孩子。我们那栋楼里除他以外,所有的孩子都在念技校职校,毕业以后进厂做工人,就他是个异数,学习成绩太好了,老师也喜欢,想堕落都难。一九八四年夏天,班上坏孩子欺负他,把他衣服扒了,肚子上画了个王八,他跳起来要拼命。那种不堪矬逼羞辱的尊严,至今传为美谈。到了一九九三年,我去化工学院找他玩,他正在和人打牌,也是夏天,光着膀子,肚子上画了六个王八还在乐。这时我意识到他已经成长为另一个人了。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老杨谈了一个女朋友,化工学院英语专业的学姐,绍兴人,长得虽然不是很好看,但十分懂事,也风趣。我们在一起吃饭,老杨让我猜谜语:大姑娘做引体向上,打一个人名。答案是毕。那姑娘无师自通地说:“大姑娘穿贞操带。”答案是毕加索。这种低级笑话很少有女孩子能接得上的。夏天我又去化工学院,听说她已经大姑娘上班——毕业了。十分可惜。老杨形单影只,光膀子穿着她送给他的纪念品,一件真丝睡袍,坐在寝室门口唱越剧。下铺的兄弟告诉我,那绍兴师姐真是悍勇,临走前跟老杨在寝室里搞了两天一夜,全寝室的人都只能睡到别处去,然后她就提着行李走了,老杨扶着墙出来,双腿发软,喃喃说:“她是我大姑娘的孩子——毕生的爱。”我想起这姑娘也觉得遗憾,假如她还在,怎么可能让老杨独自待在病房里,又怎么可能让他抽出那块要命的止血纱布呢?

长条椅子睡着不舒服,太窄。这些年在工厂我唯一学会的事情就是:任何时间,任何地方,我都能毫无怨尤地睡下去。我甚至能用电工皮带把自己绑在条凳上睡,有时醒过来忘记了,连人带条凳一起站了起来。随着工厂生活逐渐消散在我的生活中,我变得娇气了,挑剔了,对生活的品质有一定的要求了。

午睡醒来后,我向住院部走去。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三点整时门卫打开门,人们一拥而入。我快步进去,这次总算看见了老杨,他躺在六病区十三号病床上,双目紧闭,手上插着管子,还有个嘀嘀叫的仪器放在一边。他比从前更苍白了,我于心不忍,凑上去多此一举地给他掖了掖被子。其实他的被子很完美,不需要掖,我做出这种动作纯粹是跟着电视剧学的。这时听见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我说:“别客气,是我,不是护士。”

他睁开眼,看了我好久,说了两个字:“鸡巴。”

我很欣慰,他还能骂人就说明又活过来了。一时兴起,出去打了一盆热水,把掖好的被子掀了,自作主张将老杨的病号服扒开,裤子褪到膝盖,正面仅剩一条三角裤,我给他擦身体,前前后后一丝不苟,浑如当年在工厂里擦我的自行车。周围的病友们全都看呆了,一致称赞我够义气,后来护士进来了,我打算把他三角裤也扒了,发现老杨那只没插管子的手紧紧地拽住了裤腰。

“冷。”他说。

事毕,他睡了过去,我帮他弄好衣服,再次掖好被子,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旁边有个病友说:“你刚才把他扣子扣错了。”我是个有强迫症的人,受不了这种不完美,又把被子掀开,发现真的扣错了,只能重来一次。杨迟醒了,这次他已经没有字可说了。当我第三次掖好被子时,那帮病友都很恐惧地看着我。我也累趴了,扔下老杨,独自出去找晚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