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弃儿 第二十四节

当年小苏住在闹市区,那个地方叫花街。一条小巷通向外面的大马路,路上全是被偷了盖子的窨井。那条大马路有一段很繁华,百货商店与名牌专柜鳞次栉比,过了这一段则冷冷清清,晚上路灯都不太亮,小偷专门在此活动。再往西,靠近高新区的一带,忽然又变得热闹了,尤其是晚上,灯光旖旎的宾馆酒吧,还有我们初次见到的:桑拿房。

我那时候天真了,以为桑拿房就是蒸桑拿的,杨迟说,楼下洗澡,楼上打炮。这种口气一听就是去过的,但他拒不承认,说自己陪客户去,客户到楼上去欢快,他在楼下蒸。我说,蒸这么久你该熟了吧?老杨说,我可以去打打电子游戏啊,桑拿房里什么都有。后来他又说,当然啦,一个男人的好奇心你们也应该知道,我去看过一点点,姑娘们都在玻璃橱窗里,那个叫作“金鱼缸”,你可以随便挑。小苏作为一个男人也好奇了,问:“真的可以随便挑吗?”杨迟遗憾地说:“小苏,你已经结婚了啊。”

那个地方是戴城的红灯区,说起来,离小苏家里最近。他住的花街,这个名字很不正经,令人联想到妓院一条街。其实不是的,从我小时候起,街上住的就是些普通老百姓,并没有鸡。到了小苏这一代,桑拿房也不会开在小巷里,花街徒有虚名,直到有一天黄昏,我们在巷子里带小孩玩,看到一群低胸露大腿的姑娘,像他妈文工团会演一样,披着棉大衣往红灯区走。没错,她们在这里租房子住。

那时候人们还不适应和妓女住在一条街上,觉得她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后来楼上的万师母打破了这个格局,但还是不太一样,人们普遍认为万师母是被迫的,而其他妓女是自愿卖淫。这个看法,其实不够公平。

在小苏家门口,我们看到低胸露大腿的姑娘走过,她们是去上班,否则不用穿成这样。她们坦荡荡地走过街道,瞄我们一眼,并不说话。我们脸红心跳犹如裸体。我在想,她们为什么不在街上勾引我们,那就不必去上班了。她们为什么不这么干,像万师母那样走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吃话梅”(想到万师母向我走来,我就得吓昏过去)。后来杨迟说,她们是夜总会的,不是阻街女郎,夜总会有一套严格的流程,你不能进去就嫖。这流程使一切顺理成章,使“工作”具有存在感,说白了它可以让姑娘多挣点钱,少出点力。

在杨迟的营销生涯中见过各种卖春的姑娘,他说最惨的是停车吃饭的地方,姑娘们接待的都是卡车司机。卡车司机是世界上最寂寞的职业,常年跑运输线,看着世界流逝而找不到人说话。夜里他们也开车,他们睡觉的时间很短,不太有机会嫖宿,只有在饭后匆匆打一炮。那些姑娘伺候卡车司机也很辛苦,因为寂寞的人总是充满了怨气。然而,即便如此,她们还是努力地接着生意,希望更多的卡车司机光顾。在某些最低级的地方,她们穿着大衣,里面赤裸着身体,走到黑夜中的公路边,向着呼啸而来的远光灯打开她们的衣服。

杨迟说,在南方的城市,那些宾馆楼下坐满了姑娘,足足有上百个。她们坐在潮湿闷热的地方,场面非常壮观,她们有时喊你“老板”,有时喊你“亲爱的”,有时会免费抚摸你,有时则显得沉静孤独。杨迟还说到县城,在经济发展比较好的县城,钱多人傻,外地的姑娘会大量涌入,那些穷困的县城则比较保守,在最穷的地方,他们从人贩子手里买女人。

杨迟说,嫖娼是很堕落的,真的堕落,他卖农药最烦的就是带客户去嫖娼。这件事还不能明着说,钱是厂里报销的,名目是餐费娱乐费。客户洗桑拿,他在外面待着,有时候他觉得这才是最大的慈善业,因为那些钱至少有一半是到了姑娘手里,而她们实实在在都是穷人,她们挣来的钱也会寄到一个很穷的家里。我抬杠说,高级妓女都比你有钱,女明星也是高级妓女,跟富豪睡一觉挣几十万呢。杨迟说,好吧,我希望所有的男人都能嫖上高级妓女,挥金如土睡女明星,那样看起来就不太堕落了。

这是九十年代的新风貌,这些事情说给后来人听,人们都不觉得有什么惊奇的,因为它变成了惯常的风景。在我们当时看来,它既新鲜又可怕,道德感一下子崩溃了。你要知道,我们是迹近烂仔的人,我们的道德感都撑不住,就别说其他人了。然而它们牢牢地占据了这个位置,比我们更顽固,也更真实。

我不止一次问杨迟,你嫖过吗。杨迟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没有。但他的态度有很多种,有时斩钉截铁,有时羞涩,有时犹豫。我也问过小苏,小苏的回答是:你在说什么啊。这就是真没有。再后来我也不问了,这就像盯着别人问“你自慰吗”,答案无意义,反而会使我显得神经兮兮。

小苏住的地方是老房子,光线不足,隔音差,跑到二楼打开窗,能看到对面人家。最初那儿住着一位老爷爷,成天站在窗口唠叨,说我们太吵。后来他搬走了,屋子出租,两个低胸露大腿的姑娘就出现在了窗口。

我们不常去二楼,姑娘们来了,我们感到很亲切。这种超近距离造成的色欲想象力很猛烈,即使是看见过上百个妓女集合的杨迟,亦不免有所触动。有时小苏到窗口去晾衣服,下得楼来,我就问他:“她们在干什么?”小苏说:“一个在看电视,另一个也在看电视。”到了傍晚,她们结伴出门,一个上班,另一个也上班。我们闲得无聊,对她们评头论足:那个高个子的,比较爱学习,她坐在电视机前面经常看《新闻联播》,那个脸上长痣的,她比较文艺,总是看台湾电视剧。那个高个子的,严肃,不太爱笑,她经常把烟头狠狠地掐灭在烟缸里,显得愤世嫉俗,那个脸上长痣的,似乎很容易接近,她也抽烟,烟头到处乱扔,搞不好会把这片的老房子都烧了。那个高个子的,她总是哗地拉上窗帘,那个脸上长痣的,她总是悄悄地拉开窗帘,让我们看上一眼。

我们三个打牌,赌输了的人就搬个椅子到楼上,坐在窗口看她们。这么做非常无聊,但总比输钱好。眉来眼去了很久,长达一个星期,终于有一天,脸上长痣的姑娘隔着窗子对我开口了:“哥哥,你们的房子出租吗?”

我说我不是房东,帮你问问。跑下楼问小苏,小苏知道我在捣乱,摇摇头做饭去了。我又跑上去说:“他似乎不答应。”脸上长痣的姑娘笑了笑,反而不接茬了。但即便如此,她们也没有拒绝我们的观看,倒是我们看了一阵子觉得十分不好意思:首先,正经人家的姑娘是不能这么看的;其次,不正经的姑娘,这么看着就更像贪小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