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弃儿 第二十四节(第3/4页)

这份工作是没有底薪的,只有提成,以及美好的未来。总经理说,业绩好的人,经过多轮考核,就会分给他一个地级市,也去做总经理,上百万的人口,任你卖。那口气仿佛是要瓜分中国。总经理还教给我一种独特的击掌手势,出门推销之前,我们每一个人都得和这个穿着过时西装的胖子对击右掌,发出“耶”的呐喊,这还没完,必须用拇指对着,两人的手掌旋转一圈,然后紧紧地握在一起。这浑蛋像捏握力器一样,用尽力气捏了我三下,直勾勾地看着我,把我搞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我的手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乳房。

“年轻的梦想会实现。”总经理说。

我看看他,以及周围的人。在他们身上浓缩着所有的现实,垃圾一样的现实,经理说这个是梦想。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只骗自己,不骗别人。

我跟着一个很年轻的家伙四处乱跑,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脸上全是青春痘。跑到最后我对工作已经完全没兴趣了,我只对他有兴趣,近乎体验生活。他很嚣张地认为自己会发财,晋升为某座城市的地区经理,这样他就可以不必再推销,而是坐吃红利,剥削其他推销员。他认为,在戴城应该有一万个手下,他们每人每天给他挣一块钱,他就能月入三十万。我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说他大专刚毕业,以前什么都没干过。此人完全没兴趣和我说话,看我的眼神,似乎我已经是他一万个手下中的某一人了。

这一天他带着一包冒牌的飞鹰剃须刀片,领着我冲进了工商银行的信贷部。据说这种刀片蘸一点水就可以直接剃胡子,是新发明。他真的卖成功了,有一个银行女职员被他说动,买了一盒刀片。我不知道这女的为什么需要剃须刀,我只是替她的男人害怕。后来她似乎也有点怀疑,就取出一个刀片,说:“来,你先刮一下胡子给我看看。”

那个长青春痘的家伙,他对自己的产品深信不疑,他把刀片装在刀架上,蘸了一点自来水,在自己的腮帮子上刮了几下,可是胡子还在,他又刮了几下,胡子没了,两颗痘痘跟着削了下来,鲜血直流。女的吓坏了。他眼泪汪汪地说:“我都这样了,你再买几盒吧。”

杨迟看不起这种推销术,对我说,别再去干这个了,真正懂销售的人是绝对不会为了剃须刀浪费自己的智力的,更不屑于去骗老弱妇孺,他们最起码能骗过自己公司的老板——去他妈的,至少得有底薪吧?

从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纪的头十年,营销成为一份普及的职业,因为东西难卖,而且你也很难从芸芸大众中发现营销天才,所以这份职业需要更多的人来干,淘汰率超高。而从事营销的人们也发现,值得为之去卖的东西并不多,大部分的商品其实都是狗屎,如果不狗屎,那就会很昂贵,还是不太好卖。这形成了悖论。老板们认为,我的商品要是热销,还要你们销售员干吗。销售员认为,你的商品那么烂,居然还好意思说我不会卖。在这种观念的拉锯战中,我身边的人包括我自己,度过了一个死结式的青年时代。但是你不得不感谢,在这个年代里有一种叫营销的职业,它让一批人得以蒙混过关,以微末的底薪和惨不忍睹的提成混迹在各种阶层的公司,常常被辞退,但总能找到新的东家,撞大运并且熬着,从各种惨败里学到了废话式的、革命式的、实战式的人生经验。假如没有营销的存在,我想我们都会成为纯种的傻叉,一无所知,一无所获。

那时,杨迟春风得意,唯一头疼的事情是他必须去中国最惨的地区卖产品。他经常说自己应该在陆家嘴的甲A级写字楼里,做一份提案,打几个电话,钱就来了。但是不可能,他卖的是农药。他坐着中巴车往返于县城,背着一个黑包,打扮得像个穷鬼,其实他独自承担了国营龙阳牌农药百分之三十的销量,他若不干活,厂里就得有一小半人下岗。斗地主也是有风险的,一旦输牌,就得自己掏腰包,关于这点厂里没人知道,就知道他牛逼得可以去拉斯维加斯发大财。

有一天他出差没几天,苦着脸回到戴城。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在西安火车站被人劫了,到站时觉得内急,去上个厕所,后面一把刀子顶住腰,全部抢光。杨迟问劫匪:“你都抢走咧,再有人抢我,我可咋办?”劫匪说:“你就告诉他,我‘小魏振海’已经抢过你咧。”就这么嚣张地走了。杨迟心想,你个锤子,你咋不说自己是小李自成咧?

杨迟回到厂里把这事儿说了,希望销售部能给他单独买份巨额人寿保险。包部长说,这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在冒风险,拿朱康来说吧,他去山西出差,被人一棍子打翻在地,醒过来的时候赤身裸体躺在一辆货运列车的煤堆里,听到《东方红》的钟声,到站已经是伟大首都北京了。销售员的业绩有高有低,但当他们死的时候,生命的价值是一样的。

冬天,我在杨迟的带领下,去了戴城著名的浴场“大和温泉”,它也在开发区。

我前半辈子都在工厂里泡澡,农药厂的澡堂,糖精厂的澡堂,偶有机会我会去“清华池”之类的老字号,但我真没泡过温泉,戴城也没有温泉。杨迟说:“泡了就知道了,可舒服呢。我手里正好有点报销额度,你不去也是浪费。”

那里面确实很豪华,水清,有冲浪浴,有蒸桑拿。我们坐在桑拿房里,杨迟知道我没蒸过,往炭炉里泼了几瓢水,我立刻觉得浑身发麻,很快受不了了,跑出来坐在外面喘气。杨迟说,楼上有按摩,你想去吗?我说我不想。杨迟说,不带你去找姑娘,做个泰式按摩啦。我跟着他一起去了,一个瘦小的女孩把我一百五十斤重的躯体蹬向半空,并且掰开,搞得我很痛很痛。弄玩以后我觉得浑身没力气,眼里全是泪水,仿佛又经历了一次破处。

杨迟又带着我来到一个天台上,头顶上是夜空,脚下是浴池。我们钻到浴池里,这时下雪了,让我想起当年和厂医姐姐赤身裸体看雪的场面,有点伤感。雪从空中落下,飘在浴池里,很美。

杨迟说:“日本人就是这么洗澡的。”

“大和温泉嘛。”我说,享受着水的温暖和空气的寒冷。

浴场是四层楼的,天台在第三层。我躺在浴池里,抬头看到不远处有一栋大厦,灯火辉煌的。杨迟介绍说:“以前这儿是荒野,这栋高层去年造好的,是开发区的办公楼。它比‘大和温泉’高。那些公司入驻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儿有个露天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