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

那村口的金属表面加工厂里面非常开阔,许多条水泥路纵横四面,分别通向不同的工厂。光亮叔所在的工厂现在的名字是“欣欣电镀厂”。站在工厂的大门口,光亮叔让我等一下,他过去给里面的人打个招呼。过一会儿他出来,向我摇了摇头。刚好一个矮胖的穿蓝白工装的人出来,他又跟过去给他解释,我也赶紧跟了过去。那个人看着我,看到我背的相机,摇着头说,“不行”,就没再理光亮叔,又进到车间里面。过了一会儿,那个人不见了,光亮叔朝我示意,让我跟着他往里面走,刚走到车间门口,那个人突然从里面跳出来,把我们拦住,张着手,做出往外轰的姿势。

我回到门卫室,光亮叔的脸有点挂不住的样子,扎着两只手,在车间门口进进出出,没有协调出什么结果。我想,可能是车间头头看到我的相机,误以为是什么记者来采访。我把相机放到门卫室老大爷那儿,空手出来,慢慢蹭到车间门口,往里面张望着。那个车间头头正在车间里来回巡逻着,看到我,上下打量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物品,就把头扭了过去,往另一边去。光亮叔赶忙向我招了招手,让我进去。

一进到车间门内,一股巨大的蒸汽浪朝我冲来。这蒸汽湿度和浓度很高,呼吸一下,就像吸进去一块冰冷的厚重的湿毡,塞住鼻孔和嘴巴,有猛然窒息之感。我犹豫一下,往里面又走了几步。

车间是一个约有两百平方米的大通间,分为两个区间,左边是挂饰品的地方。六个妇女,包括丽婶、秀珍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长型的铁架子,把那些还没有经过加工的裸色铝制饰品一个个挂到架子上。她们每个人的身边都堆着各式各样的饰品。

右边是电镀操作车间。这两个车间没有间隔,右边的操作池把他们自然隔开。丽婶们离第一排操作池有六七步远。她们都没有戴口罩,没有戴手套,并且,这边也没有风扇,更没有引风机。我挨着丽婶坐在小板凳上,缩着身体,怕那个车间头头再次驱逐我。还好,那个人走来走去,对我都视而不见。坐下来后,空气浓度似乎更高,有颗粒之感,像在河里游泳呛水时吸入的满腔沙粒,每一次呼吸都像呛到什么东西。丽婶们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相互聊着天,说着家常,一边飞快地挂着饰品。其他三位妇女都是河南老乡,年龄最大的有五十多岁,和老公在电镀厂待了十几年。

坐在小板凳上,往右边的操作车间看,觉得像看到了一个异象世界。白色蒸汽从操作池里袅袅升起,形成一团团雾气。几排操作室,形成了几排团雾,中间有略微的淡薄缝隙。工人的脸在这雾气中若隐若现,像幽灵一样。有时只露出一张脸,没了脖颈;有时露出半个身子,像个恐怖的残废人;有时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没有亮光,没有色彩。

我站起来,慢慢走进那浓雾里。空气是湿辘辘的味道,有金属的质感,硬、涩、锈,仿佛要把整个口腔锁住。想咳嗽,咳嗽不出来;想打喷嚏,也打不出来,那带重量的湿度就附在整个鼻腔、口腔,驱除不掉。站到这个地方,你会明白,空气污浊不只是指沙尘暴、垃圾厂、工业废水的感觉和味道,它还会有这样沉重的质感。鼻腔里、口腔里塞满湿的各种金属的感觉是什么感觉?你很难想象。

第一排操作池做的是第一道工序,去污、清理、镀铜,在不同的池子里分别放入硫酸、氰化铜等各种氰化物,装满饰品的挂架放进去,一定时间后,捞出来就是亮闪闪的、铜色的。后面几排是技术更高,也更细致的定色程序。

我看到在操作的工人都没有戴口罩,手上倒是戴着长长的塑胶手套,脚上穿着胶鞋。他们的干活频率并不是很快,几个操作池的活交替着干,把架子放进去,再拿出来,换到其他池里,在来回倒换的过程中,池子的水也被带出来,落在胶鞋上、地面上。每看到那挂架被捞起,我心里就哆嗦一下,我害怕他们的手浸到水里。而那水珠落地时,我又极其焦虑,害怕万一把那胶鞋腐蚀了怎么办?可是,这欣欣电镀厂的工人们,安之若素,熟练地放下、捞起、再放下,间隔一段时间后,再捞起,俯下身子,头伸进浓雾中,细细地检查着色是否均匀。

雾里的眼睛、脸、脖子和身体逐渐清晰,他们正在打量我。遥远、警惕而又陌生的眼神,仿佛我是闯入的外星人。我朝他们笑着,同样微弱而遥远。新华也在其中,他看我几下,没有任何表情,但也绝不是淡漠,就又继续干自己的活。光亮叔在车间内外来回穿梭着,好像在替我站岗,一会儿又朝着相熟的工人介绍我,也向我介绍那是谁。这个车间里的大部分工人都来自河南,有少部分来自山东。被介绍的人朝我笑着,表示打招呼。我走到最后一排,问他们的工序是什么。他们耐心地向我解释,这是最后的定色程序,是电镀工序中技术含量最高的活儿。

这时,一个六十岁左右的人进来了,高大、严厉,他进来就拿眼睛朝着整个车间巡视一轮。光亮叔一看见他进来,赶紧拉上我,从后门溜走了。走出车间,又快步走到工厂门口,光亮叔长吁一口气。我更是长吁一口气,觉得瞬间人轻松了很多,感觉到空气中充足的氧气。光亮叔说:“那是我们的韩国老板,他要是看见你,那非得大吵一场。脾气坏得很,昨天请假他都气得拿脚踩笔,骂我是浑蛋。”

一出工厂的大门,我立刻就觉得我所看到的那些场景模糊、遥远,不那么真实。也许那雾没有那么浓?也许那空气没有那么黏稠、沉重?都只是我这样一个在城里生活久了的人的一种想象?我想回去,再进到车间,再看看那蒸汽,以证实一下我心中的情景。我扭头看去,那个厂长正站在车间门口,警惕地看着我们。我们快快地逃跑了。

偌大的厂区几乎没有一个行人,间或一两辆小汽车轻轻滑过。我焦虑地问光亮叔,不是有引风机吗?为什么空气还那么差?光亮叔说:“就是引风机的条件都达标,空气也不会有多好。电镀厂就这样子,本身属于高分解高污染。就这,条件已经比原来好多了,原来只有个排气扇。”

为什么大家都不戴口罩?我非常不解,这些金属的毒素所有的工人都一清二楚,他们等于是天天在毒气中工作、生活,难道连最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吗?

光亮叔笑了,说:“那你可不知道,戴个口罩可着急。车间里温度高,又湿,戴个口罩非常憋气,呼吸不上来,时间长了根本受不了。一般都是刚来的工人天天戴。像俺们这些十来年的老工人,都不戴,习惯了。干得时间长了,也没有事。你这是猛一进去,可能有点味儿,时间长了就闻不到了。不过,心里也清楚,干这个活儿都是慢性自杀,不是早死,就是晚死,早晚都是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