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第2/2页)

沿着厂区的外墙,光亮叔用电动车带着我,试图查探一下工厂的排水系统,想看看那些巨量的废水排往哪里了。工厂左右墙周边是一些石板瓦红砖搭建的低矮的临时性建筑,有做各种小生意的,也有一部分空置着。石灰墙后面是裸露着的大片田野。正是初冬,田野上光秃秃的,翻整过的庄稼地上的泥土已为浅褐色。再往远处看,是一条河道,河中和河岸上只有一片片干枯的芦苇丛。

没有看到什么排水管道。也许是埋得很深,也许是我并没有意愿去深追细究。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不是特例,眼见为实,眼不见也为实的事情太多了。来青岛的前几天,一直在看相关方面的报道。据中国香港《成报》报道,说是长江每年在长三角含杭州湾有5亿吨沉淀,其重金属污染名列前茅,其中锰锌镍铅铜高达91万吨、11万吨、4.5万吨、4.3万吨、3.1万吨。近岸50米海水的溶解铅比太平洋高数倍。

那绕着胶州湾的海水呢?我们从青岛往胶州来,透过车窗,看到广阔的、深蓝的海水,心里无限舒畅。不管怎样,水,总让人内心湿润、柔软、宽广。但是,在荡漾的波涛下面,又沉淀着多少重金属呢?

光亮叔带我们去见我的一位亲戚。我外婆家的,按辈分我要叫他舅舅。这位舅舅一家三口都在电镀厂上班。去年回家盖房,他从树上摔下来,全身瘫痪,变成了废人,依靠老婆儿子养活。

我们进到院子的时候,瘫子舅舅正在锻炼身体,一只手撑着轮椅,另一只努力抬起去抓双杠。一看我们进去,大声笑起来:“老二哥,你们可来了。”父亲仔细辨认了一番,惊喜地叫起来:“这不是奎子吗?咋变成这样了?”

“瘫了!你说,咱好端端一个人,变瘫子了。”瘫子舅舅这样说着,带着自嘲。瘫子舅舅个子高大,脸部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灰黑色。他用一只胳膊灵活地推动着轮椅,让我们进屋,房门没有门槛,他直接滑了进去,又用他能动的那只手忙着给我们挪凳子、找杯子、倒茶,动作都相当麻利。

光亮叔说:“瘫子哥,你别忙了,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瘫子舅舅马上提高了声音,说:“那可不行,早晨起来,你嫂子就去买菜了,你看,菜我都洗好了,面条也轧好了,就在我这儿吃。”说着,他朝厨房指了指,那里面有一个小轧面机。我很惊讶,这样的身体状态还能轧面条?那可是一个大工程,他一只手,如何配合?

“咱也不能吃闲饭啊。一开始是弄啥也不行,动都动不了,让你舅母伺候。时间长了,不行。我瘫了,不能挣钱,她再不挣钱,光靠儿子一个月那一千多,这一家人都没法过了。我就锻炼,弄了个双杠,又弄个牵引的东西,见天去练。还真有效,半年后,这只手就能动了。这一个月,他们中午回来还能吃上我给他们做的饭。就是有一条,一锻炼,又太能吃了。那天,我老婆说,你这解大便不方便,你还吃这么多。我说,我不吃不行,饿得心慌。”

瘫子舅舅个子高大,坐在轮椅上,整个身体窝在那里,很不舒展。他的声音非常响亮,说话幽默、干脆,善于自我解脱:“我要是不出这事儿,也可美。一家仨人都能干。屋里房子盖得可好,就一个男娃儿。要是别出这个事儿,过两年我连小汽车都敢买。以前咱娃儿还有人提亲,现在我一瘫,连提亲的人都没有了。人家谁愿意嫁个家里有瘫子的人?啥也不说,混吃等死,赖一天是一天。要是哪一天实在啥也干不了了,就一根绳子吊死,不拖累他们娘俩。”说到一根绳子吊死,瘫子舅舅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非常顺溜,没有停顿,也没有悲伤。

中午,我们在万家窝子的小饭馆吃了一顿饭。瘫子舅舅好像很久没有出来了,看各样的菜都很新鲜,也很饥饿的样子。他确实吃得较多,狼吞虎咽。我想起了那位舅母的抱怨。那是非常具体的、外人无法想象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