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第3/10页)

“现在我可以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你们听了之后,也许会明白一些道理。我的故事很长很长,错综复杂。听这个故事,需要很大的毅力和耐心,全神贯注,才能搞清里面的种种关系,就是这样,失败的可能性也还是很大的,而成功的希望最多只有千分之一,你们若不改变这种心神涣散的状况,是永世也无法进入我的故事里面去的。我讲的是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也许是一个和我同样的跛足者)如何在社会秩序不正常的情况下发迹的故事。这个故事本来与灰色围墙尽头的小黑屋里的人是毫无关系的,而与我们在座的各位直接相关,你们甚至可以直接进入故事充当主角,在当时这种可能性已充分显露,只待你们发挥主观能动性了。你们不去当主角倒也罢了,还要胡缠蛮搅,运用那种散漫而没有边际的想象力,将一些孤立的事连缀起来,牵丝挂缕,忙忙碌碌,后又扔在一边不求甚解,大家各自走散,无端地哭泣伤心去了,直到今天你们再也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地震!发生了山洪!魔鬼降临了!或者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早晨多吃了一个包子,撑得你们泪流满面。不,我不讲给你们听,我讲给你们听是白讲了,我要把我心中的故事珍藏起来,这些小宝贝是我一生的安慰,也是一种武器,我在墨黑的半夜爬起身来,窗外是钢铁一般坚硬的天空,灰白的围墙在山坡上起伏抖动,我磕着牙,钻进被窝,用那些个故事把自己包围。我的故事,温暖,清晰,带一点刺激,它只属于我自己。我要再一次告诉你们,你们虚构的那些事是不存在的,连一个开端都没有,你们各人设想的种种开端全属主观捏造,是伤感浪漫情调泛滥的结果。真的开端现在是失去了,永远也不会再有。在从前有一天,一个云朵低垂,青草味儿在空中荡漾的下午,它是完全有可能在我们中间开始的,我几乎都作好了准备,若不是铁的事实的阻碍,若不是颓废情绪的战胜,一切一切的可能性都会实现。现在是完结了。你们尽管三五成群议论纷纷,作出种种可笑的估计好了,尽管像小孩一样去好奇地设身处地,去伤感,去浪漫好了,我比谁都清楚一切,我站在你们背后绝望地冷笑。只要你们一天不改变自身的习性,不猛省回头,谁也别想从我口里掏出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事来。我情愿洁身自好,在这乱纷纷的世道里保持自个清醒的头脑,朴朴素素、默默无闻地度完自己平凡的一生,也不愿为了一鸣惊人与你们同流合污,将自己真纯的本质丢得干干净净,跟随某些人乱叫乱嚷。”

X丈夫好友(看过户口簿的那位)的口述

“开端?好家伙!只要一提起开端的事,我就重又陷入那种复杂纷纭的烦恼之中。X女士的每一次开端,亦就是我的开端。我的整个生活,已经随着她那些数不清的事儿,相应地构成了无数解不开的连环套,一提起什么新的开端,我就紧张得要命,全身皆作竞技状态。自从X搬到我们街上来,我成了她丈夫的亲密朋友,她本人的第一保护人之后,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当你长叹一声,以为事情终于过去,坐下来想休息你那疲惫不堪的大脑,她却又在背地里生出新花样来了,你只好又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这个女人的精力,没人能够想得出旺盛到了何种程度。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策划一个新的开端。鉴于我与她丈夫结下的深情厚谊,和他所处的惨不忍睹的境地,我简直是拼着性命在与她周旋,每日里昏天黑地,不思饮食,说不出过的何种阴暗的生活。几年来,我不但没吃过肉,连和老婆亲热这种头等大事都停止了,人也瘦得如一个影。我这种种的苦心,X是否就领情了呢?结果是谁也意料不到的!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用她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珠紧盯我有十分钟之久,然后猛地推开我,全身一抖,歇斯底里地用双手拽紧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个把小时(我的耐心何等惊人!)。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轻轻一咳,小心翼翼地问她感觉好些了没有。你们听听她的回答吧:‘是我把你叫来的吗?我倒记得有一个什么人常常不招自来,他总在我的附近。我会把你叫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你弄错了,是不是我没有叫你来?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干吗?你这样关心他人,实在于你不大好。’十足的无赖的态度!从那天以后,每次她在街上遇见我,总把眼珠翻上去不看我,假如我拦她的路,她就对直闯过去,好像我是一个稻草人,一推即倒。待我找上门去与她论理,她又说,她根本没看见我,我去拦她的路真是一大失策,她不可能看见我的。我倒不如坐在家里做一做小泥人,那是于身心都有益得多的工作,说不定还由此产生艺术的联想呢!说不定还由此发现自己生存的意义呢!何必煞费苦心挂记着一些古怪的玩艺儿。又说她的一个朋友,原来有一种恶习,就是总跑到公共厕所里去和人交谈,一谈就忘记了时间,一天到晚守在厕所里搞得一身臭气熏熏。丈夫对她嫌恶得要死,不准她上床,她只好睡在走廊里。就是这样丈夫还不能容忍,还要用扫帚将她赶到大街上去,扬言只要她胆敢进屋,就将她剁死!一天她在街上遇见这女人,正蹲在一堆垃圾里找东西吃,她上去与这女人攀谈,教她用棕叶编蚂蚱。她很争气,学得很快,一眨眼就上了瘾,再也不上厕所去搞鬼了。丈夫将女人接了回去,一家子团圆,欢喜得不得了。她说这种天方夜谭给我听,我当然懂得她的用意。可悲可气的是我的好友居然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老婆说一句他点一下头,还走过来,关切地拍拍我的背,蠢不可耐地告诉我:X女士所讲的实有其事,实有其人。一个糊涂虫,甚至一个眼珠子也转不动的白痴,只要经她一点拨,就会逐渐地聪明起来,正常起来。他俩一唱一和,越说越高兴,越说越亲热,朋友的手始终紧紧搂着X女士的腰,一点也不放松。后来X女士荒唐地提议:‘咱俩跳上书桌罢。’两人就一齐跳上书桌,手挽着手,晃荡着四条腿子,还嘲弄地对我吹口哨!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难受恶心,根本不想活了。我用苍老黯淡的眼光打量这茫茫世界,思忖着:既然人们根本不需要你,连你的知心好友都不把你当回事,招之即来,驱之即去,还在背后取笑你的种种努力,将你的一片好心践踏在脚下,一味偏袒自己的老婆,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充当一种什么角色呢?你所有的那些努力,除了给人造成笑柄,还有什么作用?我翻来覆去地想,真是痛苦极了,伤心极了。我决心用一把小刀,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结束我这壮年的生命。我已经把刀准备好了,地点也选择好了,就在我屋后的天井里。正在这个时候,X与我的朋友来到了我的家中,他们带来无比关怀的问候,两人笨拙地、忸怩不安地坐在我的床边,紧紧地偎依着。一会儿我的朋友就开始赌咒发誓,说他永远是我最最知心的朋友,决无背叛之意。对于我的每一点好意,他都是铭记心头,永世不忘的,假如他和我之间有什么小误会,那都是坏人从中挑拨,唯恐天下不乱,我万万不可以此为凭改变对他的看法。他边说边挥手,他的妻子靠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剧烈动作一晃一晃,受了催眠一般紧紧地闭着眼睛。他又提起上次那个故事。他说他们决不是含沙射影,我要是因为多心而丧了命,他们将多么悲痛,他们从来不曾怀疑我的聪明才智。他的妻子就在不久前还说,我是世上最聪明的男人之一,她的确说过这个话,他可以拍胸口担保。假如我以为他们怀疑我的聪明才智,那真是天大的冤枉。他自己也经常想:失去我这个精明强干的朋友的话,他们将怎么活下去呢?还有谁是可靠的呢?到他的话讲完时,妻子已经沉入了很深的梦乡,怎么摇也摇她不醒,他只好将她抱回家去。友谊再一次使我悬崖勒马了。没有体验过友谊的欢乐与痛苦的人是多么可怜!多么空虚!我从来是把感情看得高于一切的,我为它而生。为了朋友的一件小事,我就可以上刀山,入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他们离开之后,我立刻就从床上爬起来洗了脸,抖擞起精神,决心用加倍的忠诚和全部的智慧来回报朋友了。我要赶跑睡魔(用在太阳穴上搽清凉油的办法),睁大眼睛,日日夜夜为朋友守候戒备,我还动员了我的老婆来参加这项工作(虽然她天性软弱,能力有限,精力也远不如我)。事情就坏在我老婆身上。我对女人的狂妄、任性、缺乏自制力是远远估计不足的,那一次给了我严重的教训。有一天,X女士走进了树林,我和我老婆尾随而至,看见她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我断定又有一个新的开端了。我对老婆做了一个手势,我们躲进一棵空心大树的树干里面,从一个小洞里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伸了伸腿,就躺下去一动也不动了。我和老婆都兴奋得要命,脸上喝了酒似的红通通,你捶我一下,我踢你一脚,在树洞里闹得欢。老婆还不住口地小声嚷嚷:‘马上要看到有生以来最最精彩的好戏啦!我沉不住气啦!要晕倒过去啦!’越嚷声音越大。后来我怕坏事,就示意老婆安静下来。但她根本听不进我的劝告,变得更加兴奋,更加闹腾,一蹦一蹦地,搞出‘哗哗’的响声,可怕极了,末了她还从洞眼里往外扔出一个个石子,扔到X女士的脚边。我开始阻止老婆的胡闹,扭住她的手,不许她乱动。不料她发狂了,像狗一样咬人,还唾骂我‘与X女士狼狈为奸’,说‘早就看出了苗头’,‘这一着真太妙了!’等等,又说她早就在等待一个机会,要来揭穿我的老底,她跟我来树林里并不是为了监视X女士,她才不管人家的闲事呢,虽然天天见面,她实在从来不屑于和她说一句话,她来树林的目的就是监视我,干涉我的丑恶行径,我竟这么愚钝,始终没察觉她内心的秘密,真把她笑死!我真会以为她是一个白痴吗?难道夫妻间无缘无故就停止了房事达半年之久,她会毫不在乎地视为正常吗?我这样想,对她的估计是大错特错了!总有一天,她会露出牙齿,让我知道她还有厉害的几手,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要了我的命。她的报复倒并不是与房事有什么关系,她一直是非常讨厌这种事的。在以往的性关系中,她总是处于无可奈何的顺从地位,这决定了她对这种事的态度,所以我的停止房事对她来讲就无异于一种解放。如果我今后改变主意,重又向她求欢,那才是一场灾难。她来跟踪我,就是为了抓我的把柄,打消对她的痴心妄想。到我们打得鼻青脸肿钻出树洞时,X女士已经不见了。老婆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抱着头呜呜地痛哭起来。我从那一刻就发誓今后一定单枪匹马活动。这世上的事都是坏在女人身上,尤其那些热心又没有意志的女人,就更糟糕。她们发作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必定要把你的计划搅得稀乱才罢休,一限制她们,她们就会发疯,在关键时刻给予你毁灭性的打击,待她们闹下了乱子,她们又来装糊涂了,作出无依无靠的可怜状,博得你的同情心,为下一次撒泼留下机会。女人大致都是如此,大同小异。我单枪匹马的决心是下定了,而且这样也更能说明我对朋友的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