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地的路(第2/3页)

我本想问他关于菜土的事,但我把到了口边的话咽回去了,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劝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世上有比他更为自负的人,而同时又如此的卑贱,这种事太离奇了。我记起当他与邻居发生纠纷后,他总是像老太婆一样唠唠叨叨,把一切错处推到别人身上,千方百计标榜自己。他在我面前说了又说,听得我头脑发胀也搞不清事情的始末,以及具体过程。因为他又爱东拉西扯,将那些旁枝末叶加以夸大,你就是费尽心机也很难摸清他的意图,等你刚刚搞清或自以为搞清了,他却又谈起另外的事来了,而他所谈的另外的事却是要否定我所认为的原来的意图。

又过了些日子,他有时两天回一次家了。他对我说,他的脚越来越不能胜任远行,右脚的脚背上甚至长出了一个肿块,越来越大。他发现他种菜的那片荒原上有个茅棚子,他就铺了些茅草在那里过夜了。“其实呢,那边也和这边差不多,都是寂静得厉害。你知道,我去找他们下棋就因为这里太寂静了,我一直感到恐怖。最近我种的灯笼辣椒红得像火炬一样了。”

“你就不要谈蔬菜了。”

他一愣,半天没说话,不自在地东张西望,最后说:

“我又把这事忘了,我还以为你是我自己呢!话一说多了总会产生这种错觉。”

他的步子歪歪斜斜,衣裳越来越破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连那把装样子的锄头也不背了,就空着手走路。我想,他每天要走那么远,背不起那把锄头了。当然他自己仍然声称是去种菜,这种声称理直气壮。

最近他与邻居发生的这次争吵十分奇怪。仍然是为下棋的事,他不仅要悔棋,最后还把棋盘掀翻了。那位邻居愤怒已极,就抄起根铁棍来打他。就在这时,旁观的人看见了奇怪的一幕:本来他完全可以躲开,本来那邻居也许只是要吓一吓他,并不真要打伤他,可他硬是将脑袋迎了上去。所有的人都听见“嘭”地一响,立刻血流如注。那位邻居也吓了一大跳,立刻忘记了仇恨,与人们一道将他送至医院。

他在医院里躺了一星期。我去探望他,问他为什么要用脑袋去迎那铁棍,他从绷带下面白了我一眼,回答说:

“有这事吗?我忘记了。”

出院后,他照旧去郊外,手里多了根拐杖。而一月之后,他又与那位打伤他的邻居下棋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下棋时照样争吵,不过没有发生打斗,也许是邻居聪明了,也许是他聪明了吧。

“大家都在自家后院的阴沟边种菜,只有我一个人跑到荒地里去,”他得意洋洋地对我说,“而且越走越远了。看看我这双伤痕累累的脚,你能计算得出我跑了多远的路程吗?为什么你不能是我呢?如果你是我,我就可以与你大谈蔬菜的种植了,现在我只好和你谈谈走路的事。”

我们这条街上的居民最近都像统一了口径似地说,既然仁升在野地里搭了个茅棚,他最好就住在那里算了。因为他年纪渐渐大了,来回走五六十里路越来越困难了,万一倒在路上昏过去了,又没人发现,那可怎么得了。他们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要赶他走,他们纯粹是为他本人着想,为他本人好,要不他们才不会费心思去提这个建议呢。

我想邻居的话也不无道理,可是荒地里怎么能长期住呢?那地方潮湿,还有野兽,很不安全。于是我又想劝劝仁升,让他不要每天跑那么远,以他这个年纪,一星期跑一次就足够了嘛。

“光是考虑到你们大家的意见,我也非要每天跑不可。”他微笑着说。现在他已不太注意掩饰自己的老态了,我看见他有时回来晚了,走在路上一步一挪的。“这几年我也许是老了一点,可这并不妨碍我去那边,你们每个人都看见了的,一想到你们看见了,我便有了力气。我打算再也不在野地里过夜了。”

他开始将时间消耗在路上了,不论人们在一天中的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在那条路上磨蹭,寒冬酷暑都不变。而且越来越走得慢,目不斜视,就像在欣赏自己的脚步似的。这时候,如果有人遇见他,与他打招呼,他就像聋子一样,头都不抬。

人们断定他是在矫情,于是有意地不再注意他。

然而他还住在这条街上,隔一段时间就出来找人下棋,与人争吵。

一次我在路上看见了他,我就跟在他后面走。他在前面磨磨蹭蹭,自言自语的,我听见他在说:

“……我真累死了呀,我的脚板都长满血泡了,为什么就没人看见,没人理解我呢?我每天走这么远的路,在我这个年纪,这不是一个很英勇的举动吗?谁能承受得了?虽然这是我个人的事,我也用不着别人来同情,可他们也不该用铁棍来打人啊!这不是野蛮是什么呢?我就应该遭受这样的命运吗?现在我偏不歇下来,我要每天在路上挨日子,挨一天算一天,让他们看了心烦。当然我并不是为了让他们看了心烦才在路上挨日子的,只不过是我这种方式有这种客观作用罢了。我之所以上路只是因为在家里呆不住,度日如年……我不能让他们白打,可是打也打了,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就要这样每天出来,搞得大家的神经不得安宁,我自己却因此有了短暂的安宁。对了,其实我出门时并没有想到别人,我只是为了寻求自身的安宁,最近我的睡眠好多了……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我那表弟是一个傻瓜,他做出聪明的样子,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傻瓜,这里的人都如此,他正是那种傻瓜典型,我只是不当他的面说罢了。完全有可能,我会死在路上。现在我每天都费尽了我全身的气力在挣扎着向前走,我真是命苦啊,走呀走的,风里雨里。别人呢,都呆在家里,坐在干净的地方,吃好东西。再说路边上又没有一张凳,就算有凳子呢,我也没法坐下来呀。我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想,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我生活得更单调乏味的人了,别人简直无法想象我的生活乏味到了什么程度,比关在牢里的囚犯还要乏味……”

走着走着,他就摔倒了,于是坐在地上揉腿,我从他面前走过他也看不见。

他称我为傻瓜我并不生气,更多的倒是怜悯和害怕。说实在的,我无法理解他所坚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也不知道他企望别人怎样来理解他。所有我对他的看法与别人对他的看法全是明明白白的,可这明明白白的东西中又似乎有些谜没有解开,以我们大家的性格,对待这类谜的态度便是绕过它们。我们绕过去了,并很快忘记了,只有他死死地守在那里,因为自负,也因为某种说不清的恐惧。年复一年,他就这样与我们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