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意志(第4/8页)

经理边说边示意他放下杀虫剂的罐子。他紧绷着小方脸,仿佛内心充满了焦虑。突然,他用手指着天,叫花匠抬头看。天上阴沉沉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好看,花匠就在心里想,也许他是想试探自己是不是听他的指挥。

“你再仔细看,不但看,你还要仔细听!”他执拗地指着那个地方。

花匠不敢违抗,就仰着头看呀看的。当然,什么出彩的景致他都没看到,可是到后来,他的确听到了夜里听到过的那种电波,隐隐约约,持续不断……

“那是盲姐和保险公司的人在发电!”

经理难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到底愿不愿意成为这栋楼里的一员?”他的脸又板起来了。

“我?当然,当然!我渴望……”

“你就别渴望了。”他不耐烦地打断花匠,“你要将思想落实到行动上!”

他气冲冲地走了。花匠又听到电波的声音。他想,原来电波真是有声音的啊。可是那阴沉沉的穹窿里除了云什么都没有。经理说盲姐和保险公司职员在大厦里面发电,这是一种比喻吗?他回想起夜里看到的奇幻美景,身上突然起了鸡皮疙瘩,职员那多毛的小腿幻化成那些箭一般的光体,在脑海里的空中乱射。

他为自己的发现既兴奋又有点沮丧。他进入了一条黑暗的思路,当他用力思考之际,他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迈向了地下室的大门。

但是有人把守着门口,是一位苍老的东北汉子,说话吐词不清。他不让花匠通过,他说里面的工作出现了“紊乱”,现在正在清理进出人员的身份。于是花匠的思路就断了,他仔细打量这位老头,说道:

“您是不是在林场工作过?”

老头立刻说了一大通。可是他一句也没听懂,只听出了两个重复频率很高的词:“坚持”和“放弃”。这时花匠突然记得这个人是伐木工,好像姓宫。那时候,他每伐倒一棵大树,林子里就会响起他那洪亮的狂笑。他沉默,粗野。

他匆匆地离开,来到大街上。城市在白天是平庸的,人来车往,俗气的色彩,俗气的气味,这些年里头,他从来就不耐烦逛街,逛街给他的感觉同刚来那一夜行走在管道森林中的感觉是一致的。他爱这个城市,只限于夜里。

“宝石大厦只为脚踏实地的人提供机会,她并不要求员工自身素质完美,哪怕是盲人和聋哑人,也可以在这里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

说话的是管道工小李。花匠聆听着他的弦外之音,心里暗想,自己从前真是小看了这个小伙子。他迟疑地问小李:

“那么,你觉得这个花园有没有达到要求?”

站在花园正中的花匠笼统地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加强自己的语气。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宝石大厦不会凭外表判断一个人。”

“可是经理要我将思想落实到行动上。”

“是这样。但那并不是说要你将花园打理成什么样子。宝石大厦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那些在空气中游动的东西。”

花匠注意到他说起宝石大厦时就像在说热恋的情人一样。

“原来这样。我也有点感觉到了。但那是什么呢?”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小李说这句话时兴奋地涨红了脸,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直视前方。花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盲姐正从大楼里走出来。小李朝那边努了努嘴,说:

“她是我的情妇,我们的关系快三年了。”

“这个女孩很奇怪。”花匠干巴巴地说。

“我知道你指的是保险公司的那些人。她有一个绰号叫‘公共汽车’,你听说了吗?”

小李用迷醉的眼光尾随着她,直到她转了个弯,消失在街角处,他才回过神来。

“我从未见过比她更有魅力的女人,怎么能不爱她?”

他像是问花匠,又像是问自己。

“盲妹也很有魅力。”花匠故意说道。

“盲妹?哈,那是另外一种类型。我只为盲姐神魂颠倒。你一定在夜里听过电波吧?嘀、嘀、嘀……每一栋大厦里都有一个盲姐这样的发电工。你瞧,你的答案来了。”

原来是老母亲拄着拐杖过来了。她来干什么?

“在家里坐着很闷,出来看看。等一会儿我就要回去了。”

她坦然地往花坛边一坐,两只手扶着拐杖。花匠注意到小李立刻溜走了。

“有人在逼我的儿子。城里人都很坏,很奸诈。要不我们一块回林场去吧?原先你的那两个苗圃,我又去看过了,兴旺得很!那才是土地,这里的土算什么土?”

他谢绝了母亲的邀请,说自己已经对土地啊植物啊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母亲抓住他的一只手,逼视着他的眼睛。

“我也说不清。可能是电波吧。我以前不知道电波还有声音。”

“你在敷衍我。我这就走了,祝你好运!”

她的背影依然像鸵鸟,她有超出常人的旺盛精力。

花匠仰着头再看天时,便看到乱云在狂奔。天空中的景象令他回想起小李刚才说过的“答案”。那么宝石大厦会不会为他这样的人提供机会呢?他需要什么样的机会?昨天夜里他居然逛街了!那叫什么逛街啊,到处全是一式灰蒙蒙的,整整半夜,他都在那些没有出口的胡同里钻来钻去,某些角落里总是有物业部的人在窃窃私语,待他一走近声音就消失了。霓虹灯是绝对没有的,胡同里只是有一些苍白的街灯,一盏一盏隔得远远的,至于商店就更没有了。胡同旁的那些矮房子里都不像住了人的样子。其实他一出宝石大厦就后悔了,就想着要赶快回去,他越是想辨认自己熟悉的路,就越沮丧。最后他干脆任其自然了。他走走停停,两条腿酸得要命。有一刻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垂柳下梳头,他又惊又喜。那是他在林校的一位同学,学林业机械的,过去他们叫他“罗大汉”。他向他打招呼,走拢去寒暄,提起林校的事。大汉瞪着那双泛出绿光的眼睛,对他提起的那些事一律没有反应,最后大汉嘲弄地说:“有那么些人就像蜗牛一样,对陈腐事物有特殊嗜好。”花匠感到脸发烧,他一定是脸红了。他匆匆离开这个人,拐进另外一条胡同。

他想不起后来是怎么回到宝石大厦的了,但他此刻依然记得他在后来的睡梦中有种奇耻大辱的感觉,好像还哭了。母亲能理解他那说不清的心愿吗?他没有把握。母亲和经理大概是一类人吧,他永远对这类人没有把握。那么,他对什么事情有把握?好像没有任何事。如今就连他培养出来的牡丹花,颜色也变得很古怪了,而他从前最喜欢的蜡梅花,也在寒冬中溢出一股土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