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意志(第5/8页)

盲姐朝他走过来了,她微笑着,苗条的身子稳稳地向前运动。她从来不用手杖,在外面大概很少有人看得出她是盲人。他轻手轻脚地让到一旁,不愿让她发现自己。他觉得自己成功了,可见盲姐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她一路走过去,走到了柳树下,站住了。她的裙衫飘逸、舒展,色彩如梦。一个盲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色彩感觉?花匠不得不承认,他此生从未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孩。她具有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美,如同他在夜空里看见的那些发光体。他想到了一个形容:“电波般的”。对,的确是电波一般的美。

“您好,花匠先生!您干吗躲起来?”她突然大声说话了。

他红着脸回到小路上,他看见一些蓝蜻蜓在他前方纷纷落地,空中还有一些蝴蝶在仓皇逃窜。他鼓起勇气问盲姐:

“小姐,您在发电吗?”

盲姐点了点头,用一个手指朝他勾了勾,示意他到她面前去。

“为什么您这么怕我?这是个错误!经理不是已经指出了您的错误吗?难道您是不服气?经理是个受人尊敬的人。”

“您太美了,小姐!我不是怕您,我看见您就惭愧。我是有错,可是我想不出我错在什么地方……您能告诉我吗?”

“不能。只有经理有资格指出您的错误。”

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样闪着,花匠不敢注视那双眼睛。

“我要去换一身衣服干活了。您的花园真美,气味真好闻。啊,我还是更喜欢我的园子,那底下更自由,您说对吗?”

“我也觉得是这样。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不能。”

她离开时从他身边擦过,她身上散发出野蜂、山菊,还有丁香的气味。

花匠注意到坠落在小道上的那几只蓝蜻蜓全部飞走了。一股寂寞感从心的最黑暗的处所升起,他嘴里涌出野葡萄的酸味。他突然记起老母亲的火车是下午三点出发,也许他该去送老人,世事莫测,说不定会是永别呢。

他立刻上楼去换了衣服,他换衣服时才想起,母亲没有到他房间里来。她好像不感兴趣,又好像有另外一处她感兴趣的地方可以去。那是什么地方?

他向经理请假时,经理严肃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城市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到处是人流和车流。他在路上遇见了好几张熟面孔,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于是就不打招呼,头一低向前冲过去。冲过去之后却又听见熟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于是更尴尬,脚步迈得更快。这样反复几次就大汗淋漓了,幸亏车站也到了。

候车室里去家乡方向的旅客不多,他一眼就看见了母亲。母亲将脑袋靠在椅背上,正在假寐。老人的神色显得很安详,花匠很羡慕她。他一来到她面前她就睁开了眼,并且张开没牙的嘴笑起来。

“我儿待在城市里,我就放心了,城里比我们那小地方好啊。”

母亲这么老了,目光还像湖水一样一闪一闪的。他记起来另外的人也有这样的目光,不由得大大地震惊起来。这时火车要开了,母亲提着小包袱去上车,她那鸵鸟似的身体走起路来很有节奏。他在栅栏那里同母亲告别,母亲头也没回一下,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她就这样走了,他听见那阴险的火车启动的声音,想象着车厢在穿过丛林时发出的怒吼。好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刚来时火车在原始森林中穿行的情景。那时列车从原始森林钻进暗无天日的隧道,他的知觉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剧烈的头痛。他们在地底下整整行进了一上午,他的头也痛了一上午。当时他就决定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回家乡。那么,母亲的旅行会是什么情形呢?她怎么可以一趟又一趟地往城里来?

回宝石大厦的路上遇见了小李。小李扯着他停下来,要他听空中的一种声音。他听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听到,周围太喧闹了。小李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不相信他听不到,还说这样美妙的声音人人都可以听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厌其烦,站在人流中不动,还用双手打拍子。花匠心里很惭愧,而且又被行人推着挤着,站都站不稳了。那些人还咒骂他挡道,弄得他一脸通红。最后,他一狠心,撇开小李独自走了。他听到小李在背后大声说:

“那是宝石大厦给员工发出的信息啊!”

但他耳边轰轰轰地响着大型卡车的声音,任它什么信息都听不到。他跑回大厦,上到顶层,进屋躺下。他的心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他明明记得自己临睡前闩好了门,这个地下花圃管理员老吴是怎么进来的呢?起先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后来听出是他的声音,才慢慢平静下来。老吴就坐在床的那一头,黑糊糊的一团,有点像岩石。

“您是来观察霓虹灯的吗?”花匠问他。

“是啊。您这里是最佳位置了。先前住在这房里的那一位常常彻夜不眠。”

“我们打开门到外面去吧。”

“不,用不着。在这黑地里可以看得更清楚。您猜猜看盲姐在几楼鬼混?”

“我猜不出。”

“她啊,在二十三楼,同小李在一起。您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啊!那么,先前那一位,他怎么不住这里了?”

“他啊,他走火入魔,爬到塔外跌下去了。这是一般的说法,不过谁也没看到尸体。我的看法是,他就躲在这大楼里头。您想,这里员工这么多,都穿着一种式样的制服,他要混迹于他们当中还不容易?”

“可是制服的式样并不相同啊。保险公司的和银行的不同,外贸部的又同石油部的不同,还有很多种……”花匠说这些话时内心升起焦虑感。

“嘘,小声点!那全是表面现象,您没注意到制服两肩的黑色图案吗?这就在于一个人的眼光了。您看见的是鸡毛蒜皮,我看见的是制服的真实功能。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对,是说先前那一位。您就从来没同他邂逅过?”

“他是不是勤杂工?”

“是啊。这么说您同他见过面了。”

“是在我刚来的时候。他说他不光做勤杂,还要巡夜。”

管理员扑哧一笑,在床上拍了一掌,说:

“他这种人总是忙得不得了的,他才不会让自己闲下来呢。他胸膛里有五十只兔子在赛跑!要不然他怎么会爬到塔上去?”

管理员站了起来,他要去取挂在墙上的雨衣和那顶帽子。花匠想起那双鞋子化成灰的事,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但是管理员从容地取下了雨衣和帽子,他将帽子戴在头上,窸窸窣窣地穿好了雨衣。让花匠诧异的是,当他做这一切时,房里不但没有腾起灰尘,空气反而变得格外清新,就像身处树林里一样。他忍不住小声地发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