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意志(第6/8页)

“真是奇迹啊!”

管理员站在他面前得意地说:

“您看到这些东西上面落满了灰尘,您就以为它们很脏,其实呢,那只不过是表面现象。我穿上它们,就可以抵挡流星雨了。”

“莫非您就是先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

“哈,您真聪明。但我不是他,我只是他的同事。我观察了他的事之后,就在地下建起了那个花圃。我要去看盲姐了,她在十五楼的工具房里苟延残喘。”

他开门出去时,花匠看见一束流星的光焰将他照得通体透明,肺、心脏、肾脏还有肠子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花匠想冲出去看个究竟,但房门又打不开了,他只好坐回床上。他记起老吴刚才说了“苟延残喘”四个字,难道盲姐快死了?女孩在他的园子里时,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那只是表面现象吗?

花匠躺在黑暗里,他清楚地听到外面的流星在向大楼的玻璃窗进攻。他想,也许有一天,他成为了这里的真正员工,经理也对他满意了之后,他就可以看得见现在看不见的那些东西了吧。他之所以焦虑,是因为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啊。那女孩多么美啊,这样的人间尤物他还从未见过,可为什么一想起她他就会感到忧郁呢?为什么别人都不像他这样多愁善感、不切实际?只能说是自己的眼光太狭窄。或者说,他根本看不见事物的本质。他就这样七想八想,翻来覆去,直到黎明才进入朦胧状态,刚要跨过界线一头扎进黑暗,又有人将他猛地一推就推出来了。睁眼一望,原来是门被风吹开了。他的目光扫到墙上,看见帽子和雨衣挂在墙上,上面一丝灰都没有,像新的一样。他起身将雨衣取下,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他又闻到了野蜂、山菊还有丁香的气味。他将自己的脸埋到雨衣里头,走进幻境中的树林。那不是家乡的树林,他已经厌倦了家乡的风景,那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在宝石大厦这么多年里头想出来的地方。在他的幻境里,天是玉色的,悬挂着一团一团的沉重的紫云,大地呈现石灰色,小树林则是青色的,树下的草地和野花颜色更深沉一些,那种黑让人想起灵堂。他沉浸在树林、草地和野花的气味中,他的脑袋一下子变得空灵起来,某种额外的视觉从身体内部出现,他甚至看见了十五楼的盲姐。他看见的是一个模糊的苗条的身影,长发坠地,姿态无比优美。但是她没有头部,她的四肢舞动着,她正在同自己的长发搏斗,浓密的头发不时被她掀起,如同一把巨大的黑扇。他确信那是盲姐,他熟悉她的几个习惯动作。他的房间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可盲姐房里为什么那么黑?

他在小食堂的餐桌上意外地看见了盲妹。盲妹脸上的红晕不见了,那张脸看上去很苍白,但那双美目里依然荡漾着湖水。她就坐在他旁边,其余人都在闷头吃饭。他终于忍不住问她:

“您的姐姐今天没上班吗?”

他的声音在阴暗的房间里显得很突兀,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甚至听到碗柜里头一个瓷碗碎裂的声音。大家都责备地瞪眼看着他。

“她今天要回家了。”盲妹表情木然地说。

“你们的家在什么地方?”他鼓起勇气问下去。

“还能在哪里,城里。我们是普通的女孩子。”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不知道,要看她是不是高兴。这种事说不准。”

盲妹吃完了,她站起身离开桌子。花匠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显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有两个人甚至朝他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吃完早饭,他很想去地下花圃看看,但是他不敢,因为通往花园的门口立着一名凶神恶煞的中年汉子。以前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也许是新来的。

“这张门仍然可以通行,对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呸!”汉子朝地下啐了一口痰。

花匠后退一点,坚持说:

“我并不是要捣乱。先前我常去那下面的,是管理员带我去的。”

汉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双臂交叉,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花匠转过身来,他看到大楼外面的喷泉比任何时候都喷得更高,水花在阳光下居然闪出五彩的光芒。喷泉的那边,盲妹和盲姐相互搂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去过一回天堂,就想永远待在天堂里吗?”

花匠听到那汉子在他身后鄙夷地说。他一扭头,却见门洞那里空空的,已经没有人了。花匠心里一喜,朝门洞走去,进了门,凭记忆沿着阶梯一直往下。他在转弯处碰见了管理员,老头叫他闭上眼再往下走五十三级台阶。“当你睁开眼时就到了花圃。”老头同他一块走。他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一、二、三、四、五……”数到五十三他就睁开了眼,看见上方一盏橘红色的小灯。老头一把将他推进一张毫不起眼的小门里头,咔嚓一声从外面锁上了门。

“你就在那里头待着吧!”他在门外大声说。

接着老头就哈哈大笑。花匠在里头听出有两个人的笑声,其中一个是守门的汉子。

花匠待的这个房间很奇怪,伸手不见五指,而且不论他朝哪个方向摸过去,总是摸不到墙,好像是一个大得不得了的房间。起先他不敢离开这张小门太远,所以摸索着走开一会儿又回到小门边,继续倾听门外嗡嗡的说话声。那是管理员和凶汉,他俩总不离开,总在说话。往返多次以后,花匠决心破釜沉舟。他冲着与门相对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也不掉头了。大约走了十分钟,他觉得自己早就穿过这栋大楼了,然而当他侧耳倾听时,仍然可以听到管理员与凶汉的说话声。他又尝试往右手边走,然后再往左手边走,都是同样的情况。最后,他不再辨认方向,就一直走下去了。他越走越大胆,双臂也不再伸在前面摸索,就像平时那样走路,甚至一时兴起还跑了几步。他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既不像旷野里的空气,也不像密室里的空气,而是微微地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一种让人沉浸在彻底的冷漠和孤独中的气味——静止而疏远的空气。

终于,他走累了。停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就停下来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还是静止而疏远。他觉得自己应该打破这种静止,可又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在瞬间让他疯狂起来。他将双手捏成拳,朝着空气中假想的黑影猛击,而且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个跟头。翻跟头是他儿时的爱好,如今他人到中年,当然就很吃力了。他气喘吁吁,汗水直流,忽然头一晕朝地上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