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颂(第4/7页)

有一件事我难以想通:从地图上看,荒原是在我们小城的东边。既然我是想从西边绕到荒原去,就应出了城之后往东走。可我出了城之后一直是往西去的。我以前走过几次,每次走不多远就返回。我糊里糊涂就到了这里。中途我掉转身往回走,一直走到现在这个地方。总之,这里的事样样都同我的初衷合不上,我还是随遇而安吧。

多么奇怪啊,远方竟然出现了淡淡的光。光是从哪里来的?在我前面,有不小的一块地方被照亮了,是清爽的光,均匀地铺开,从半空到地面显出一个很大的锥形。在凹凸不平的土堆砾石之间,我看到了巨大的马的骨架立在那里。怎么会有这么一种巨型的马?真是匪夷所思。我计算了一下我同它之间隔着的距离。我估计自己几个小时也到不了它面前,我不是差不多一直在原地吗?我走不了多远的,每一步都遇到障碍。这时我看见那两个男子又出现了,他们没提马灯,也不需要马灯了。他俩暴露在光线之中。啊,很可能是他们谋杀了那匹马!大概马的主人(警察)也被他们杀了。可以想见那边血腥的现场。我所待的地方,一切全是模模糊糊的灰色,有点乏味,而前方却是战争的场面!

那两人站在马的骨架下面讨论什么事,蹲下去又站起来,后来他们就离开了,消失在阴影之中。他们一走,那马的骨架就倒下了,隐隐约约地听到哗啦一声响。锥形的光立刻暗淡了,那地方同周围融为灰色的一片。我感到无趣又失望,可是马蹄声又响起来了,嘚嘚嘚嘚。

我应该再尝试一下,至少换个地方。我抬脚走了几步,立刻感到我是在爬一面陡坡。怎么会是这样?不过总不至于迈不开脚步了。我爬一段,又回头看一看。哈,那些土堆正在下沉,我处在它们上面了。这里到底是不是荒原?怎么会有这样的高坡?爬了再说。

爬了一段,出汗了,停下来休息。我已经处在很高的位置上了,想要下去恐怕都不那么容易了。马蹄声也不响了,下沉的荒原看不见了。难道平时见惯了的荒原是一个高原?!有叫喊声从上面传来,他们在叫我。

“黄二元!黄二元……你家的屋梁断裂了!”

坡的上方只有黑暗的阴影,似乎有不少人在阴影里头喧闹着。听声音很熟,有点像皮革厂的工人。我很想接近他们,但我没法往上爬了,密密的竹林挡住了我。到处都是竹子,折断一根,就闻到清香。

“喂!喂……”我喊道。

上方立刻沉寂下来了,只剩下我自己的声音在空中飘荡。我回想起皮革厂那狭小的木窗,窗户后面那些面容呆板的工人,以往的好多年里,我看到他们时我心里还有优越感。现在在这个有竹林的高坡上,他们在上方,我滞留在下面,谁更优越不用细想。

有人捉住了我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拖着我往下面跑。我脑子里闪过焦虑的念头,感到自己有可能摔死。那人的力气惊人的大,将我搂着向下飞跑,我的双脚几乎腾空了。我挣扎着喊:“你是不是老王?你是不是皮革厂的老王?”他喘着气,将我搂得更紧了。我都快窒息了,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双臂乱扑。

忽然,我的屁股触到了泥地,我被他摔到地上了。地很平,是我先前走过的那条野路。天亮了。他到哪里去了?我听到了笑声,是牛七,市政清洁工,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竹扫帚。

“他们要我负责这条路的清洁卫生了。”他喜笑颜开地说(此前我从未见过他的笑脸),“可这是一条野路,谁也不会将它弄脏的。你看我有多么清闲。要在从前,这种好事我可盼不来。”

我心情沮丧地站起来,往家的方向走。我不愿搭理他。最主要的是,我觉得昨夜的行动是一次令我惭愧的行动。我到了荒原,可我干了些什么?我完全像个木偶,到处碰壁,哪里都去不了。可那是真正的荒原吗?

太阳又一次在小城的娱乐厅那边西沉了,我心情忧郁,搬出竹椅坐在自家门口歇凉。我的工作是在娱乐厅当会计,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可是一下了班我就变得忐忑不安了。我这个单身汉,除了荒原,再没有什么别的喜好。对于荒原的感情,我也没有去细想,也许谈不上是爱好,只不过是别的事都不愿干,都难以忍受,不知不觉就同它混到一块去了吧。要不我下了班干什么,总不能天天喝酒吧。再说我并不爱喝酒,是不得已而为之。瞧,牛七又过来了。

“黄二元,你这么早就出来歇凉了。如今的夜晚是越来越长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凝视着娱乐厅上方的那团火烧云。

“夜里发生过什么事吗?”我好奇地问他。

“不要问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让人神经崩溃。我好歹是一名市政清洁工,可我心里怎么没有踏实的感觉呢?有时我扫街,一下子急得要往下水井里头跳。”

“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饭算什么事,我可以三天不吃饭。那天我同你分手之后,我爬到高坡上去了。我在那里捡到你的水壶,我将它放在家里了,做个纪念。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去过那上面,我也去过了。马蹄声嘚嘚嘚,哈!”

他朝我挤了挤眼。

“看来这事稀松平常。”我说,“也许我和你应该一块待在那里。”

“那可不行!”他左顾右盼,仿佛我家中藏着一个贼,“你想到哪里去了!人人都知道这是种孤独的活动。”

他说完这句话就匆匆地走了。其间他又几次回头,担心有什么东西跟在他身后似的。他一走,我的心里又空了。我想,这个人捡到了我的水壶,应该是一件真实的事。那一回在高坡上,一个恶人搂着我飞跑,我随身携带的东西全都丢失了。牛七说荒原里的活动是种孤独的活动,那么,他不是去跟踪我的?看来不是,他有他的目的。这世上胸怀大志的清洁工一定不少。

我往竹躺椅上一躺,就想起了老王夫妇。前两天我听人说皮革厂起火了,是有人破坏。老王夫妇经营那厂子不容易,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工作,待人也很好,怎么会有仇人呢?我询问过我的熟人,他们都说应该是老王和女人放的火。“他俩早就有厌世的情绪,他们太清高。”熟人们都这样说。虽然厂房被烧塌了半边,老王夫妇还是住在里面的小房间里,皮革厂终于彻底停工了。或许他俩放火是为了引人注意?这两个人算不算荒原的守卫者?照我看,如此寂寞的荒原并不需要守卫,没什么东西能像它那么笃定。不过很显然,这两人对荒原的探索远比我深入。我知道什么?几乎什么都一知半解的。一回想那女人提到荒原的神态我就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