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颂(第6/7页)

我有了这个家的那一年是我最寂寞的一年。本来我住在娱乐厅的宿舍里,上班和休息都在那边,我在三楼的宿舍里有一个小房间。后来我就买下了现在这个家。我搬家前,大家都到宿舍里来向我祝贺。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高兴,都说要每天来我家聚会,把我家变成一个俱乐部。我坐在那里兴奋得脸泛红,心里洋洋得意。搬好家之后我便常坐在家中等待。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没人上门;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人上门。最后,两个月也过去了,我终于死了心,我知道他们不会来了,我指的是娱乐厅的那些同事。邻居倒是偶尔来一个,或是借东西,或是传播小城的谣言。来得最多的是皮革厂的老王,每次都是来找我喝酒,我并不喜欢喝酒,可要是不喝,他就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他也常常带酒来。有一回我和他都喝醉了,我俩站在路边,看见我的同事过来了。起先是我指着他们破口大骂,后来老王也骂起来。同事们都很好奇,大家站在那里交头接耳,不打算离开的样子。我和老王从地上捡起石块去砸他们。他们不但不逃跑,反而围拢来向我们道歉。他们人多,捉住了我们的手使我们动弹不得。我和老王气得发狂。后来我俩忽然酒醒了,我听见那出纳说:

“黄二元啊黄二元,你怎么就不理解我们的一番苦心呢?我们大家不是要与你为敌,而是要保护你啊。你想想看,你离开娱乐厅搬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独立生活吗?要是像从前你住在娱乐厅时一样,我们大家还死缠着你,你又怎么能真正独立呢?”

这个出纳平时专门占人便宜,是个最自私的家伙,他竟说出这种深明大义的话来,我一下就愣住了。我一发愣,他们就一哄而散。

今天我休息,我在我的房子里面转来转去的,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荒原。在我们这个浑浑噩噩的小城旁边,荒原是多么镇定啊。

我又在路上了。现在连喜鹊都没有了,不知怎么回事,喜鹊都飞到城里去了。荒原呈现出一种绝望的阴沉。虽然是白天,眼前的空间却显得模糊不清,没有远近层次。有一刻,我撞到了一棵矮矮的枣树上,我感到树里面伸出来一只铁爪,在我的胸口上抓了一把,我差点痛晕过去。后来定睛一看,枣树是枣树,我是我,互不相干地立在那里。

我变得小心起来了,用一根枯枝探路,慢慢前行。我反复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就是末日的景象?也许,这世界的真相正在我眼前呈现,要是我能穿透这层雾看个清楚就好了。

出门的时候在路上遇见老王,老王劝我今天不要去荒原,说兆头不太好。我问他兆头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感到最近荒原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从它内部挤出去了,“这样要出事的。”

我没有听他的规劝。再说他也不一定是劝我不要去,说不定反而是劝我快去。我听出了他的那一层意思。反正,我又在路上了。

虽然住在边远的小城,人际关系也简单,但我还是感到生活是很险恶的。说不定哪一天有灭顶之灾。但荒原上的游戏是另外一回事,这里的人们都像吸鸦片上瘾似的往这边跑。我最怕的是生活中的灭顶之灾,它在你完全没料到时突然降临。荒原的游戏呢是有准备的,一不做二不休,反而很坦然,甚至巴不得越危险越好。我遇到过野马,也遇到过僵尸(也许是活人,在黑暗中我没看清),我还掉进过深渊里,可到头来我不是好好的吗?

掉进深渊就发生在上个月。那之前很紧张,一脚没踩稳就滑下去了。那是个斜坡,我顺着往下滑,前面完全没什么东西阻挡,我的感觉就像狂风扫落叶,根本不容我作出判断。

此刻我在胡思乱想,那雾却渐渐收起来了,前方的视野里有三棵枣树,都是那种矮趴趴的。不要小看这种倔巴巴的小树,有时它也许会置人于死命。荒原上的东西都有隐藏着的一面,我早领教过了。喜鹊不来,这些野树大概更寂寞、更阴险了吧?我听到哔哔剥剥的响声,在我的右边居然燃起了小小的篝火!是某个行人扔下的烟头引起的吗?

那火烧得很欢快,枯枝和干草在火里头快乐地呻吟。很快它就烧完了,余烬成了白灰,开始还有一堆,风一吹就散落了。我有点遗憾。这是我第一次在荒原上看见火。可能并没有人扔烟头,火是自燃的,荒原在挤压自己,如老王说的,将生命从它内部挤出去。那么,要出事了吗?想到这里我低头一看,看见刚才那堆篝火所在之处的泥土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拱动。我紧张地注视着,用我手中的那根枯枝去拨那块土。我估计下面有只动物,就用手里的枯枝掘下去。掘了半尺深,却并没有什么动物。再一看,前面一点的地方又有什么东西在拱,眼看要破土而出,但又总不出来。

我走开去,我所到之处到处都是这种景象。有一刻,我踩到了小动物身上,差点摔倒。仔细一看,只不过是土坷垃。就在我吓得不敢移动脚步了时,我听到了喜鹊叫,很凄厉的两声。我看到了它们,一公一母,在枣树下面。它们失去了双腿,好像是被烧掉了。它们侧卧在泥地上,腿子成了秃棒棒。我仔细地打量它们,是的,还是那两只,我经常看见的。我伸手去捧其中的一只,没料到它拼死挣扎,将我的手背啄出了血。另外那只也在旁边用破锣一般的叫声斥责我的冒失举动。我连忙放开了它。它们一齐恶狠狠地向我发出威胁的声音。唉,我的确是不受欢迎的局外人,关于此地的形势,我又知道一些什么呢?

于是我像见了鬼一般地逃跑。我脚下老是踩着了田鼠一类的小动物,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两只失去了腿的荒原喜鹊,它们身上显出的暴烈的能量,还有这蠢蠢欲动的泥地,一下子将我内面的意志摧垮了。可怕啊可怕!

我来到了桥边,我突然记起了这里有座桥。荒原里的记忆是这样——当你离开它时,你就记不起那些地点和标志了。这里并没有小河,为什么会有一座桥?往下一打量,可疑的泥地变得模糊不清了。桥很怪,像是胡乱拼凑,又像是精心设计,某些细节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有的人也许会说设计得很好,但这种好有什么意义?这名制作者大概具有荒原的性情吧,我想象他是一个独眼汉子,戴一顶毡帽。

我坐了一会儿,感觉很无聊,就下去了。我离开桥的时候心里有点恨恨的。然而地上再没有什么小动物涌动的迹象了,泥地又变得平实了,我边走边嘀咕:“这不就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吗?”我还要来同它相会的,但会面只能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