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第4/7页)

远志老师坐在洞底的枯叶上,往事一件接一件地在他兴奋的大脑中回放,他的心底正在透出越来越多的光。他很想向常云诉说一下,可是她似乎不感兴趣,她的心思在另外的事上头。那时他有一个学生,这个学生热衷于用望远镜观察城市的住宅群,他告诉他说那些住宅群正在形成某种图案,他向他描绘了那个潜在的图形。远志老师感到他说的有道理,只是觉得他有点不务正业。虽然觉得他不务正业,可又每次急于想听他说出新的信息。所以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一架旧望远镜将这一对师生秘密地联系起来了。

“新人有新办法!”老伴突然说。

“你说什么?谁是新人?”

“就是我们,我们是新人,我们有新办法!”

常云的语气显得很激动,但远志老师一点都不懂她的意思。尽管不懂,老伴自信的语气却使得他心里轻松起来了。她不是一点都不将眼前的困境放在心上吗?她不是特意跳下来救他了吗?她当然是胸有成竹的。

远志老师站起来了,他开始来回踱步。

“你说得对,我们要有一种新生活。”他说。

“我们已经有了。”常云的语气里有责备。

“那么是我太迟钝了。我想举个例子,比如我掉下来了,我待在这里没人来救我,我会有些什么举动?”

远志老师说完这句话之后,脑子里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他会有些什么举动?他刚才有过了一些什么举动?他回想不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常云在半空中说话。

“你跟着我上来吧。”

他摸到了那架梯子。他出洞口时,赶紧闭上了眼睛。常云牵着他回到了家里。

掉进土洞的事发生后的第五天,远志老师的一个学生来看望他了。他就是当年用望远镜观察城市的那一位。

他坐在书架下面,翻看那本用南极的融冰做封面的杂志。远志老师看见他的目光正在同那块冰对视,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我走过的地方太多了,”他说,“多得都记不清了,可是这些地方都构不成图案。老师,您还记得当年那个图案吗?”

“我记得的。”远志老师的声音有点哽咽。

学生从包里拿出那架简陋的望远镜放在桌上,说送给远志老师。然后他就匆匆地告别了。

远志老师用望远镜朝着窗外看。他看到了他们小区的花园。花园里没有人,各式各样的花朵正在怒放,中央的那个喷泉正在喷水。一些白鸽落在小广场上,天空蓝得十分可爱,还有一架银色的飞机在那里飞。这的确是他的小区,但远志老师觉得他的小区没有这么漂亮,而是比这差远了的一个旧小区。他将望远镜放回纸盒,将纸盒收进抽屉。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流泪。

(二)常云老太

半夜,常云老太从她和远志老师的卧室里溜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厨房。厨房里没有窗户,白天都得开灯,常云老太隐没在彻底的黑暗之中。她喜欢这种黑暗,这种无拘无束。自从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之后,常云老太决计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再将自己束缚在小家庭的圈子里了。她要将过去的一切全忘掉,重新做人。有时她也感到诧异,怎么能够从五十八岁开始重新做人呢?现在坐在这黑暗中一回忆,觉得倒的确像是那么回事。她不是参加了社会活动吗?她不是成了社区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吗?当然这“举足轻重”是他们这些老头老太自己定义的,但常云老太就是这样认为的。人在世上,究竟什么事是举足轻重的,各人的看法都不一样。

在彻底的黑暗里,往往有亡灵来同她会面。常来的是一个小个子姨妈,雪白的头发,尖尖的皱脸。她喘着气,用一方小手巾抹汗,那手巾散发出蚊香的味道,怪怪的。不知哪来的一束光照着她。

“常云,你住得真高啊,我爬楼爬了整整一上午。”

“您见到小桔了吗?”

“没有!怎么会见到她?她不是死了吗?”她嗔怪地说。

“啊,我明白了。对不起。”

姨妈口中念叨着什么,弯下腰去系鞋带。常云老太看见她的背脊好像断了一样,就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她一伸手,姨妈就不见了。四周又恢复了黑暗。不知为什么,那个时候连老鼠也不来了,白天里它们倒是猖狂得很。常云老太倾听着外面的猫叫,心里感到踏实起来。

这一回,她坐了好久,谁也不来同她会面。她听到远志老师在房里打鼾。也许是那声音使得鬼魂不敢进来。送走女儿之后,远志老师的变化不是很大,常云老太有段时间还暗暗为此感到怨恨呢。坐在这黑地里,她感到自己有点可笑:仅仅因为女儿走了之后丈夫没有像她一样“重新做人”就对丈夫生气,这样的人世界上应该不多。不过远志老师比较迟钝,似乎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而生气。

远志老师还有一种令常云老太生气的举止,就是近来他老用一架望远镜从书房的窗口看外面。那架望远镜是他从前的学生送给他的。常云老太以前见过那个学生,是个鬼头鬼脑的人,走路连声音都没有。她站在阴暗的走道里被他吓坏过一回。这破旧的教师村有什么好看的?远志老师用望远镜在找什么东西?他不会干违法的事吧?常云老太放心不下,趁他不在家拿出望远镜,对着窗外观察了一会。她一无所获。窗外隔着小花园就是对面那栋楼,墙面很旧,那些阳台全是看熟了的,一点新鲜玩意儿都没有。再看地面时,就发现了一些东西。可是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东西——是一些动物,还是一些影子?密密麻麻的,令她不安。她放下望远镜再去看时,地上却光光的,什么也没有。一连好几次,常云老太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它们在窗户下面涌动着,涌动着,仿佛要兴风作浪。接下来她就不去碰那望远镜了。

常云老太想着这事心里又有点不安——那架不祥的望远镜不是还在书房的书架上面吗?她所看到的肯定是幻象,是那个学生捣的鬼。但远志老师为什么对这幻象如此着迷?她这个丈夫,对于现实的生活一点兴趣都没有,脑子里想的全是那些缥缈的事。或许在她没有觉察的情况下,老头子也在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做人”?常云老太不能进入远志老师的境界。

自从投入教师村里的社会活动以来,常云老太渐渐发现了生活中有一些各种各样的黑洞。前不久,她和远志老师还掉进了其中的一个,就在变电间的旁边,那么深。后来还是女婿将他们救上来的。一般来说她都能预先发现那些黑洞。它们有的在楼梯间旁边的墙上,有的在灌木丛中,有的在一栋楼的墙根,还有的更稀奇,就在某个人的脸上。当常云老太发现那人脸上有那种黑洞时,她就同那人疏远了。常云老太现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会不会有掉进去上不来的事发生?”这时她听到老伴在卧房里说话,老伴说:“到一山唱一山的歌!”常云老太忍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