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第2/7页)

老伴常云先前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和大部分母亲没什么两样。自从女儿死了之后,她性格中的某种东西就渐渐地显露出来了。至于那是些什么东西,远志老师还弄不太清楚。比如有一天,他看见她同几个邻居坐在花园里的芍药花丛中喝茶,她们放肆大笑,任意采摘那些花儿,将那花坛弄得一片狼藉。后来物业管理部出来干涉,这些半老太婆才一边咒骂一边离开了。常云走出花园,看见远志老师在旁观,就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指责他,说他没擦皮鞋,“形象颓废”。这类事常发生。远志老师不想同她吵,就离她远一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那么,老伴所说的“正义”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一点都听不懂她的话?莫非他自己在这伙人眼里成外星人了?

夜已深,远志老师还坐在书房里。他站起来,轻轻地走到他们的卧室那里,用耳朵贴着房门倾听了一下。老伴正在轻轻地打鼾——她总是睡得很香。远志老师羡慕常云在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活力和决断力,虽然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她。有时他也想像她那样去做出判断,但基本上行不通。夜晚的气息从敞开的窗口涌进来,远志老师的思维在此刻特别清晰,有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贴近了常云的那个世界。可没有多久他又被推了出来。

那时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是多么单纯啊!他们没有钱,最经常的娱乐就是去公园。偶尔一天去两次。公园很大,里面有一座真正的小山。他们一家三口都崇尚自然风景。女儿一直很健康,后来也成了一名教师,结了婚。谁知道一个鲜活的生命会如此脆弱?

远志老师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四周静悄悄的,杨树那边有几只野猫的影子。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站在大树下面抽烟。他走拢去之后才看清那人是他的女婿。

“小龙,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妈妈叫我来的。她把我叫来,让我在这里等她,可她自己又不下来。妈妈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女婿似乎在埋怨,又似乎想打探什么。远志老师听了不太高兴。

“她大概是忽发奇想叫了你来,她自己又忘了这回事。这个时候她正睡得香呢。你回家去吧。”

“这是真的吗?真有意思啊。”女婿靠近他,远志老师闻到很浓的烟味。他记得女婿以前是不抽烟的,看来他过着一种堕落的生活。

“是真的。可是你不要管她那些事。”远志老师生气地说。

“好吧好吧。我走了。可是有件事,爹爹,我想告诉您。”

“什么事?”

“啊,我忘了,其实也没什么事。我走了,再见!”

他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远志老师听见楼上有一扇窗子关上了。难道是她?她一直在听?

远志老师回到卧室里时,常云正睡得香。他又听到雄鸡在叫,到处都是雄鸡。他想象自己是躺在一个养鸡场里,于是心情就平静下来了。

他醒来时老伴常云已经在厨房里做好了早饭,叫他过去吃。他洗漱完毕就在厨房里坐下来吃饭。

“小龙昨夜来过了。”

“嗯。他总是来走走的。”

“他没有上楼。”

“嗯。”

老伴常云在垂着眼喝稀饭,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显得很专注,似乎正在思考某个很深很复杂的问题。

远志老师吃完饭就出门了,他要去老年人商场买一顶便帽。他穿过小区花园的时候看见做气功的人数大大增加了,几乎站满了整个园子。这些人没有做气功,只是在那里看着前方发呆。远志老师低着头快步走,虽然别人并没有朝他望,他还是感到很别扭。突然,他发现女婿小龙也站在这些人当中。

“小龙,我有话要对你说。”他朝他招手,大声说。

他们一块走出园子。

“什么事,爸爸?”

“你不住在这里,也参加了这里的派别斗争吗?这可不是好玩的!”

“我现在失去了工作,所以加入了气功队,这是个精神寄托。”

“那么,你是反对在花园里建体育活动室的了?”

“对,我反对。”

远志老师感到他的口气很硬,就含糊地说了一句:“那好吧。”然后他径自走开了。

他买了便帽回来时又经过花园,看见花园里的人还是那么多,不过他们大家都蹲下来了。一些人手里拿着小棍在地上画,口里在讲解着。远志老师忍不住凑往一堆人当中去观看。那人在泥地上画了一排房子,房子前面有一个花坛,花坛里长出一朵巨大的怪花,将房子的屋顶都遮住了。

“这就是体育活动室。”那人解释说,“我们小区正在发生一种变化,你们出门时有没有注意到小区里有些人的神态……”

远志老师听到这里就赶紧抽身出来逃走了。他回想起自己站在人群中时感到腿脚有些发麻。是不是因为那些人做气功,他们当中有一个“气场”所致?他进了屋,坐在书房里了,可心还在怦怦地跳。他拿起一本科普杂志,竭力将自己的思绪固定在南极的融冰问题上。很快他又走神了,阴郁的情绪侵蚀了他的想象力,花园里发生的事让他感到后怕。那种柔软的动作,那种怪异的表情,那种隐秘的韵律,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很显然小区里头有一个气场,甚至有小区外的人来参加这个气场。刚才他女婿也说了,是为了一种“精神寄托”。远志老师以前没研究过气功,可是他现在感到气功真神奇。他心里有点埋怨常云,他觉得她和这么多人作对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不想做什么,偏偏就有什么落到你头上。”常云探进头来说。

“发生了什么事啊?”

“一个朋友走漏了风声,他们要我去告诫她。”

“你看到花园里的那些人了吗?”

“嗯。小龙打电话给我了。”

“小龙给你通风报信啊?”

“瞎说,这怎么能称得上是通风报信,那么多人在旁边,他又是我的女婿,打电话再正常不过了。你真是有点老糊涂了。”

常云生气地回厨房去了。

远志老师凝视着窗外的天空,他感到小区的氛围越来越陌生了,往日那种舒适的习惯感觉已荡然无存。这种氛围是本来就如此,还是常云导致的?他努力回忆事情的原委。起先是常云在家里谈起修建体育活动室的事,老伴对他的态度心生怨气,他自己则揣摩不透老伴的心思。然后,似乎有一股敌意氛围围绕着他生成了。邻居、女婿、花园里做气功的人们,他们对他都有强烈的排斥倾向。而且他们明白小区里发生的事。远志老师有点烦躁,这在他是很例外的。自从女儿去了之后,他不是已对日常生活看得淡然了吗?也许他太专注于个人的世界,忽略了老伴的存在。女儿去世之后,老伴经历了什么样的精神上的变化呢?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但他用力发出的却是陌生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