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鱼套(第2/4页)

她举起两分的银币,银币在黑暗中发出白光。

“那边的路上行人多吗?”汪妈问她。

“就我一个人——其实我哪里都没去,就躲在这下面。我用手摸来摸去的,就摸到了这两分钱。”

她慢慢地爬了出来,站起身,说自己要回家了。

“下一次我还要来这里捡,这下面的钱比糖果店门口不会少。我有耐心,在那些缝隙里摸呀,摸呀……”

“你摸到石英石了吗?”汪妈打断她问道。

小萍愣了一下,立刻镇静下来,用力点了点头,说:“有的,有!石英石,还有花岗岩。大部分都是那些疙疙瘩瘩的湿土。下面怎么会那么湿?”

她不等汪妈回她的话,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小萍离开后,汪妈又用手电往床下照了一通。她看见里面靠右的地方好像有个洞,再仔细照了几下,又觉得根本没有洞,地板好端端的。汪妈洗了手脸,又到床上躺着。奇怪,小萍已经走了,木床怎么还在微微颤动?女孩的话让她吃惊不小,汪妈不知她是如何窥破她的隐秘的。她算了算,小萍今年是十一岁。有好几年了,她总来讨要泡菜。她这不是快成她的同谋了吗?她贪恋金钱,汪妈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去糖果店门口捡钱。她没想到她会到自己床底下来施展她的技艺。那是哪一年?好像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她在女校读书,按事先约定的,她和她的同桌放学后就往山上跑,钻进了那岩洞。两个人都用手电筒向着崖壁晃来晃去的。那女孩向她热切地说到她自己的理想,她的理想让年轻的汪小姐很吃惊,居然是当一名飞行员。汪小姐觉得她在吹牛皮,因为她这么胆小,连条虫子掉到衣服上都要惊叫,还哭起来,这样的人怎么敢上天?但同桌身体力行地证实了自己的话。因为她忽然跑起来,消失在岩洞深处了。汪小姐左等右等,她却没露面。现在胆小的是她了。她出了岩洞,晕晕乎乎地回了家。第二天她遇到同桌,没有打招呼,垂下眼睛。汪妈很早就明白了自己不是一个勇敢的行动者。

她决心做一个等候者。她就这样等,一直等到了老年,其间也等来过她所向往的一些事物。她从记事起就住在这个木楼里,本来她是做好了永不搬家的打算的,可是现在忽然要拆迁了。她对拆迁这事一开始很漠然,她是慢慢将思路移到这上面来的,因为有实际的事务需要她应对。那女孩没能上天,她成了烧饼铺的老板娘,另外还开一家理发店,可见她的欲望的确比汪小姐高。

小萍所做的这件可疑的事让她想起了从前的同桌。小女孩比汪妈从前的同桌更有热情,男孩子们没有一个比得上她。汪妈早就看出了她的潜力。她自己的床底下怎么会有零钱的?她想,小萍在那下面待了那么久,爬来爬去的,迟早会“梦想成真”的。

汪妈深夜才睡着,在那之前,泡菜坛子响了四五次,然而并没发生什么事。后来她走到那个深坑的边上,明知有可能掉下去,还是犹豫不决,不愿马上后退。她倒没掉下去,只听到有人在下面这样说:

“狠一狠心,不就海阔天空了吗?”

后来她就睡着了。不过没睡多久,又醒来了。开了灯,看见房子里有些烟雾,莫非起火了?她穿好衣服和鞋,走到街上,再回转身来看木楼。不,没有起火,只不过楼上云妈的房里有火光,也许她在烧掉一些文件,要拆迁了嘛。汪妈知道有些人愿意将家中的某些旧东西烧光,免得留下痕迹。这云妈必定是那种人。

汪妈无目的地往前走,没走多远,居然看见饮食店门口亮着灯。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旁,有个人正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喝甜酒糟。他埋着头喝得欢,额头上大概已经出汗了。他抬起头时,汪妈认出他是此地的瓦工。深夜里,饮食店里没人,谁给瓦工的甜酒糟?

“汪妈呀,我们的好日子快结束了。我想不通,来饮食店门口坐一坐,有人给我送出来一碗甜酒糟!那个人是谁?我没看清,总不会是鬼吧。这种时候,喝一碗甜酒糟,出一身大汗,什么不舒服都没有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火柴棍来剔牙,眼睛盯着那张门。

“什么叫‘好日子’?你对鲇鱼套这地方很满意吧?”

汪妈和蔼地问他时,这位中年汉子就感到了茫然。

“满意?我没想过这种事。我害怕——要搬家了呀。我在这里住习惯了的,害怕是正常的吧?您觉得是不是?”

“不过你除了害怕外,是不是真的不想搬?”

“我?我不知道。我总是在梦里搬家的——搬过来,搬过去,搬过来,搬过去。我忙得浑身冒汗,这是何苦?总算有机会醒着时搬家了,心里又害怕。”

他俩一齐笑起来。汪妈感到那笑声在黑夜里特别刺耳。

瓦工还是盯着那张门,也许他认为还会有人从里头出来给他送吃的,他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周围都是黑暗,只有这里有一小块亮。汪妈从瓦工身边走过,隐没到黑暗里。

黑暗里有很多悄声细语,忽高忽低。汪妈看见瓦工从桌旁站起来了,他的身体倾斜着,像要扑向那张门。他喝醉了吗?门吱呀一声响,汪妈所站的角度看不见门开没开。几秒钟后,那瓦工就扑进去了。门口那盏灯随即便黑了。汪妈想,瓦工有可能是看到她走过来了才特意从饮食店出来,坐在那张桌旁的。在拆迁的阴云之下,各种图谋若隐若现。

她绕着小路往家里走,有人匆匆地赶上了她。汪妈就着朦胧的街灯的光线仔细一看,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您认为那里面有很多机缘,会不会越进去越狭窄?”他说。

“你也是做瓦工的吗?”汪妈问他。

“差不多吧。我老是想留后路,但怎么也不能如愿。鲇鱼套这种地方太古老了,到处都是号角声,每个人都得拼命往前赶。”

“你说得对。”汪妈停住脚步,看着这个人点了点头,“拆迁后你有什么打算吗?比如开个瓷砖店?”

“不,不开瓷砖店。我这种人,只适合于卖那种看不见的物品。”

这时汪妈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饮食店门口,那张门半掩着,里面黑黝黝的。陌生人在桌子边坐下时,门口的灯又亮了。陌生人显得很累,他的头伏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睛张得大大的,看着那张门。汪妈觉得他内心在为什么事挣扎。

汪妈下决心回家了。她头也不回地走着,走得很快。

她终于到家了。开了灯,坐在饭桌边休息一会儿。

突然,她感到仿佛有人在外面拨她的门。声音不大,却持续不断。汪妈有点烦恼,本来她已打算再上床睡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