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鱼套(第3/4页)

她走过去打开门,看到第二个瓦工站在那里,忸怩不安的样子。

“我想同您谈话,可我又想不出谈什么才好。”

他说话时看着汪妈脑袋的上方。他真傲慢。

“谈你的买卖吧。”汪妈迅速地回应他,“你到底在卖什么东西?”

她没让他进屋。她想,这个青年人太不成体统了。

“我啊,我卖一些旧东西,说不清。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人上门来谈生意。他们丢下一些钱给我。至于货物嘛,就在我的三言两语里面。有时我会有这样的念头:我是不是在出卖鲇鱼套?”

他显得很困惑,两眼发直。

“是啊,莫非你在出卖鲇鱼套?!”汪妈大声说。

瓦工很惊慌,转身就跑得没影了。汪妈捂着嘴笑起来。

她关上门,插好门闩,脑子里如同放电影一样掠过那些镜头。那是地裂的镜头,亮晶晶的石英叮叮当当地从裂口涌出来,全是些小方块。她感到头皮发麻,同时就有了睡意。

这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后,心里想的还是那瓦工的话。他果真是鲇鱼套的居民吗?她怎么没见过他?这个地方并不大,方圆也就两里路。汪妈昨夜嗅出来了,这个人身上有石英石的气味,那气味当时令她的脊梁骨发冷。她认定这个人不是真正的瓦工。

她起床后,记起楼上云妈夜里烧文件的事。她走到外面朝那上头一望,发现门窗都关得紧紧的。

汪妈在菜市场里选非洲鲫鱼,她用眼角瞟见小萍的母亲过来了。

小萍的妈妈那双手很白,在那些鱼当中抓来抓去的,忽然一下被鱼刺刺到了,惊叫了一声,血从她手背上涌出来。

“啊呀呀!”汪妈说。

她掏出手绢为她包扎。包扎完后抬眼一看,见妇人眼中有笑意。

“汪妈呀,我家小萍打扰您很厉害吧?她是个问题小孩。”

“没有,小萍很乖,从不打扰人。”

“真的吗?我真想看到她在您家里的样子,可她不让。”

“您随时可以来我家的。”

妇人眼里的笑意消失了,她看上去既沮丧又阴郁。汪妈想,她真是个标准美人,小萍一点都不像妈妈。但小萍就应该是小萍自己的样子。

汪妈准备走了,但妇人又问她:

“您愿意去看小萍吗?她就在这菜场后面的门球场里玩一种自己想出来的游戏。我心里有点乱,因为她太上瘾了。”

她俩走到那个废弃了的门球场边上,看见小萍在地上爬。女孩的双眼用一块大手帕蒙住了。汪妈用目光在球场里仔细搜寻,没多久就发现了那些硬币,一共三枚,分别扔在三个角上。小萍慢慢地在场内摸索着,爬动着。

“您瞧我女儿多么有耐心。”妇人忧伤地说。

“可是我觉得您在为她担心。为什么?”

“不,并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我觉得,她要去的地方是多么的遥远啊!她会不会半途而废?”

女人用手蒙着脸跑开了。她似乎不那么快乐。她在担心什么呢?汪妈一声不响地看着地上的小萍。小萍已经捡到一枚硬币了。她跪在那里将硬币举起来,硬币在太阳光中耀眼地一闪一闪。那就像一种仪式。

“小萍!小萍!”汪妈唤她。

“嘘,别出声!我在工作呢!”小萍细声回答。

她又聚精会神地爬动起来。汪妈离开门球场往家里走去。

她在家门口遇见云妈,云妈对她说:

“管委会的人又来了。我不明白他们老往我们这里跑干什么。我们都很乐意拆迁——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罢了。你说是不是?”

“正是这样。拆迁嘛,我是无所谓的。”汪妈说。

“你无所谓?”云妈一下子抬高了嗓门。

她是那样凶狠地瞪着汪妈,仿佛要用目光射穿她一样。

“我是说,我可以搬家的。我,我——这年头,连坟墓里的死人都在搬家嘛。我确实……”汪妈说不出话了。

云妈傲慢地从她身旁走过去了。

汪妈记起她夜里烧文件的事,那时她还是个脸上搽白粉的单身女郎。她住在那上面,从来没看见什么人去找她,可她居然有那么多文件要烧毁。会不会正因为没有东西可以留在身后,心有不甘,就虚张声势地做出烧文件的假象?

汪妈剖好鱼,洗好菜,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的手无意中触到自己的口袋,那里面有个硬东西。拿出来一看,居然是塑料薄膜包着的一小包硬币!她将硬币倒在桌上,又发现里面还有一些石英石碎片。汪妈将鼻子凑近去闻,闻到了硫黄的味道。她仔细回忆,确定了只有小萍的母亲在菜场里接触过她的身体。她传递的是什么样的信息呢?汪妈茫然的脑海里显出模糊的石英石的轮廓,她的手因激动而颤抖着。她想,原来母女俩是串通一气的啊!这些硬币晦暗无光,有的上面还嵌着污泥,一点也不吸引人,完全不像小萍捡到的那些。但石英石碎片又是怎么回事?也许小萍的妈妈钻入过汪妈幻想中的那种地方。汪妈想起了她那白白的手臂,还有手上流出的血。她也是鲇鱼套的女人,汪妈总觉得她身上有很多故事。

汪妈突然有种冲动。她抓了五个硬币,弯下腰,往床底下撒去。泡菜坛子都“咕噜咕噜”地响起来,吃了一惊似的。

汪妈吃饭刚吃到一半,就听到鞭炮声。是最早奠基的那栋楼。那栋楼将改变整个鲇鱼套的格局。她估计大概这地方的人都像她一样注意地聆听着。但汪妈真的不在乎搬家——她并不属于鲇鱼套。其实小萍的妈妈也不属于鲇鱼套,鲇鱼套太小,装不下她们的那颗心。在菜场里看见小萍妈妈抓非洲鲫鱼的样子,汪妈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这位妇人体内有非同寻常的活力。

有人敲门,大概又是那瓦工。汪妈坐着没动,那人不敲了。

汪妈暗想,瓦工是很讨厌的,最好的办法是忽视他,可是她很难做到这一点。他属于城市里彻夜不眠的人,汪妈平时就如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一样感觉到他们。如果她那天夜里不出去,她还不知道饮食店门口会上演那种哑剧呢。这世界在发生什么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啊!她同他们的相遇只不过是邂逅罢了,他们却开始惦记她了。这里面是什么样的规律?

她收拾完厨房后,悄悄地走到门边,将门开了一条缝朝外看。那青年站在街对面,两眼茫然。一些人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他总想同别人搭话,很急切地凑近那些人,但没有成功。看来他根本就不是本地瓦工,但他又不像流浪汉。那天夜里,饮食店门口的灯不是也为他亮了吗?他不是一个与鲇鱼套无关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