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第2/4页)

有一位邻居站在房门口朝里看,他认出了周一贞。

“煤阿姨,您家中来客人了啊。我要收电费了,您哪天交?哪天方便我就哪天来。”

他并不同周一贞打招呼,这令她尴尬,也很委屈。莫非这位邻居认为她已经死了?那时她同他可是天天见面的。

“对,我来客人了,您不认识我的客人吗?”朱煤说。

“有点面熟,不,不认识。”

他离开了,他的样子有点惶恐。周一贞突然感到很累,眼皮都在打架了,朱煤的身影在她眼里变得歪歪斜斜的。

“您困了,您躺下吧,我来帮您脱鞋。这就好了,我去买点菜回来,咱俩晚上好好吃一顿。什么?您说蜘蛛?不要怕,这屋里是有一只,不过那算不了什么……”

周一贞入梦前听见朱煤将门关上出去了。

周一贞醒来时太阳都落下去了,她睡了很长时间。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奇怪:怎么会跑到别人家里来睡在别人床上?她从前从来不做这种出格的事。她听到朱煤在厨房里忙上忙下,于是连忙起来折好了被子,去帮忙。

她看到朱煤把饭菜做得很香,心想她真是个会生活的女人。

吃饭时周一贞说:

“您瞧我,真不像话……”

朱煤立刻打断她,要她“不要有任何顾虑”,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她爱怎么就怎么。再说是她请她来的嘛。

吃完饭,两人一块收拾了厨房,周一贞要回家了。朱煤对她说:

“您没注意到两间房里开了两个铺吗?这张床就是为您准备的啊。您没来时,我一直睡在里面那间房里。”

周一贞对她的话感到很意外。

“我还没同老徐商量,我估计他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呢?我倒认为他一定会同意。您给他去个电话吧。”

于是周一贞坐下来打电话。

“这是很好的事嘛。”徐生在电话里爽快地说,“难得人家盛情挽留,你也正好交个朋友啊。”

周一贞感到老徐的态度很陌生,因为他从来不是个爱交朋友的人,他也知道周一贞不是。周一贞有点生气,就对老伴说:

“那我今天就不回去了,这可是你同意的啊。”

“当然当然,是我同意的。”

她一放下电话,朱煤就拍起手来。

“老徐真是个通情达理的男子汉!”

但周一贞高兴不起来,她还在生老伴的气呢。

这时朱煤招呼她坐到书桌前去,她已经在台灯下摆了一本很大的相册,让周一贞翻看。

相册里的照片都是周一贞熟悉的背景,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是让她魂牵梦萦的那些。比如胡同口的一个石头狮子,比如离家最近的那条街上的一个铸铁邮筒;比如那家经营了二十多年的糖葫芦店;还有小院里的枣树;树下晾晒的杂色衣物等等。但照片里的主人公朱煤的表情却不那么熟悉。周一贞发现每张照片里的朱煤的面部都很模糊,而她的身躯也不那么清晰,像一个影子一样。就是说,只能勉强认为那是朱煤。再仔细看,周一贞吃了一惊。因为每张照片中的那个主角居然很像她自己。周一贞和朱煤长得并不相像,朱煤有文化人的气质,周一贞没有。可这些照片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周一贞将大本相册翻完时,回头一看,朱煤已经不见了。于是她起身,走到每间房里仔细打量。这些摆设、这些物品,勾起她许许多多伤感的回忆。在目前情况下,她愿意伤感一下,伤感是美好的,要是可以哭就更好了。但她哭不出来。看来朱煤外出了,她怎么可以这样,丢下客人不管,自顾自地行动?但她为什么不能这样呢?她已经说了要周一贞把这里还当作自己的家嘛。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在吹着枣树的树枝摇动,发出低沉的响声。周一贞在房里有种很安全的感觉了。她很后悔,因为自己竟然二十年没回来,她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该有多么大的误解!如果朱煤不叫她回来,她不就永远不回来了吗?会不会朱煤在二十年里头一直在叫她回来,用她的特殊的方式叫她回来。而她没听见?周一贞就这样思来想去的,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来踱步。她感到眼前的熟悉之物在低声对她讲话,可惜她听不懂。

墙角有个小铁桶,里面装着干莲子,铁桶边是小砍凳。周一贞的心欢乐地猛跳起来!她立刻坐下剖起莲子来了。多么奇怪啊,二十多年没再做过的工作居然还可以做得很好!她几乎看都不用看,一颗一颗地剖下去。就好像她不是在剖莲子,而是在大森林里捡蘑菇,不断发现一个又一个的意外惊喜。当她工作的时候,她没有回想年轻的时候在工厂里的那些旧事。相反,她所想到的全是平时从没想过的好事情。比如……啊,她快乐得要透不过气来了!她不会因为快乐而死去吧?

“周姐,您在钓鱼吗?”

朱煤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为什么不进来呢?她在同她玩捉迷藏吗?周一贞将砍刀放好,向门口走去。

院子里没有人,朱煤躲在哪里呢?周一贞在那棵枣树下轻盈地走来走去,胸中涨满了激情。这个院里另外还有五家人家,都亮着灯,但房门关得紧紧的。周一贞记得从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大家来往密切,房门总是敞开的。难道这些房子都换了主人?

她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院门,来到了胡同里。多么奇怪,胡同在夜里看起来完全不是白天那副破败的样子了,而是既整洁,又有活力的样子。虽然一个人都看不到,那条路却在幽幽地发光,仿佛余留着白天的热闹。胡同两边那几座四合院的大门敞开着,让人想入非非。

周一贞看见前面有个女人的身影一闪就进了那家四合院。啊,那不是朱煤吗?她尝试着喊了一声:

“朱煤!”

朱煤立刻从大门内出来了。她很快跑到周一贞的面前。

“连您也出来了,”她笑着说,“当然,为什么不出来?我们这里到了夜里就是世外桃源。您知道我去这里面找谁吗?我是去找我的情人,他才二十八岁,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

周一贞听出了朱煤的口气里那种淫荡的意味。要在平时,她可受不了。可是在今夜这样的月光,这样的空气里头,她竟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合理。五十岁的朱煤,正应该爱上二十八岁的小伙子嘛。如果她周一贞是个小伙子,也要爱上朱煤的,朱煤可是稀世宝贝。

“原来这样。我打扰您了。您别管我,我走了。”她连忙说。

“不,您别走!”朱煤果断地一扬手说道,“您既然出来了,我就要同您共享快乐。您看,夜色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