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第3/4页)

“是啊,是的……”周一贞喃喃低语道。

“我们去您从前工作的加工厂,现在那里是小商品零售商场。”

周一贞想拒绝,因为这二十年来,她一贯害怕遇见从前的同事。可是朱煤紧紧地挽着她往那个方向走,周一贞感到朱煤热情得像一团火一样。也许她是将对情人的热情转移到这上面来了。她为什么要这么热情?朱煤一路上说出了答案。她告诉周一贞,加工厂倒闭之前,她也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她是作为临时工进去的。可惜她没能干多久,厂子就倒闭了。后来她只好又拾起从前的老行当,帮人做设计。这些年她做设计也赚了些钱,但她总是怀念在加工厂的美好日子。她说话的时候,周一贞想起了那些莲子,心里涌起莫名的激情,于是不由自主地说:

“加工厂的劳动生活真是美妙啊!”

“您瞧!您瞧!”朱煤在夜色中大喊大叫,“我说出了您的心里话吧!人只要去过那种地方一次,终生难忘!”

她们来到加工厂原址时,周一贞看见那里完全变样了。

厂房里原先的那些车间全变成了小商店,到处结着小彩灯,人来人往的。那些店主有的面熟,是原来加工厂的工人,有的不熟。他们一律热情地同朱煤打招呼,但都没认出周一贞来。这些铺面卖的东西很杂,厨房用具啦,厕所用品啦,文具啦,小五金啦,童鞋啦,五花八门的。

周一贞见到这些从前的工作伙伴,尽管他们没认出她,她的心情还是很好。她在心里感激朱煤,因为她并不向这些人介绍自己,而她也愿意朱煤这样做。她跟在朱煤后面走,非常放松。她心里升起一种快乐的预感。

朱煤拉着周一贞进了卖瓷器的铺子。这个铺面是前后两间,店主是周一贞不认识的中年女人。她邀她俩坐下来时,周一贞又感到她有点面熟。周一贞刚坐下,女人却又拉着朱煤到里面那间房里去了,留下周一贞一个人守着那些瓷器。

一会儿就有六七个顾客拥进来了。周一贞很着急,希望朱煤和那女人快出来,可她俩就是停留在后面的仓库里不出来。

有一位老头拿起一把茶壶向周一贞询问价格,周一贞说自己不是店主。

“您不是店主,怎么站在这里?”他责备地说,“要敢于负责任嘛。哈,我看到价格了,贴在茶壶底下!二十三元。”

他掏出钱夹,数出二十三元,放在柜台上就往外走,边走还边气冲冲地说:“没见过你这样做生意的。”

接着又有一位少妇拿了一只花瓶来找周一贞。周一贞只好老实相告,说让她等一下,因为店主在里面房里。她走到里面那间仓库里一看,哪里有人呢?却原来这间房有一张门向外开着,通到小街上。她俩一定是从这里出去,到街上游玩去了。

她转回来告诉少妇说,店主不在,有事去了。

“可是你不是在这里吗?”少妇瞪圆了眼睛说。

后来少妇说她查到了价格是三十七元,于是将四十元钞票拍在柜台上,拿了花瓶就离开了。周一贞连忙将那些钞票收好。

进来的这一拨顾客每个人都买了东西。只有最后一名顾客要同周一贞讨价还价。他捧着一个大汤碗,说十五元太贵了,要周一贞以十元的价格卖给他。周一贞说店主不在,她做不了主。

“你怎么会做不了主,刚才不是卖了这么多东西吗?”他的口气有点凶。

周一贞害怕起来,朝着后面房里大喊:“朱煤!朱煤!”

那男子连忙说:

“别喊了!我不买还不行吗?”

他从她身边擦过去时,周一贞突然认出他是她从前的小组长。那时她和他天天坐在一个车间里剖莲子。他为什么要威胁她?

周一贞对朱煤很生气,她将那些钱放到柜台下的抽屉里,随手关上铺面的大门,跑步逃出了她从前工作过的地方。

她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她想,她是出来游玩的,朱煤为什么要将她逼得这么紧?瓷器店发生的事实在是讳莫如深。周边的环境改变得很厉害,加上灯光稀少,周一贞居然在从前工作过的工厂外面迷路了。这时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回头一看,看见了从前的工友白娥。除了声音以外,这位往日的白净少妇已经完全变了,即使在朦胧的电灯光里也看得出,她脸上黑巴巴的,而且很瘦。但她似乎精神很好。

“周一贞,到我家去!”她急切地说,“你应该到我家去,我现在是一个人生活了,你可以住在我家里!”

她用力拽着周一贞的手臂,将她拖进路边的矮房子。那房间里黑洞洞的,她俩几乎是一块跌到了一张铺着席梦思的大床上。周一贞挣扎着想爬起来,因为她还没脱鞋呢。白娥仍然死死地拽住她,说到了她家用不着穷讲究,入乡随俗最好。

“外面黑灯瞎火的,你还能到哪里去?”白娥的声音阴森起来。

周一贞立刻停止了挣扎,变得安静了。一分钟以后,她的眼睛就打架了。她感到一床被子盖在了她身上。她隐隐地听到白娥在同门外的人吵架。

周一贞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看见从前的同事白娥正坐在床边静静地观察她,看得那么入迷。周一贞一下子脸红了,她不习惯被人端详。

“一贞姐,我们终于会面了。”她说。

“是啊,终于。”周一贞顺着她的语气说。

“我还以为我等不到这一天了呢。”

“人活在世上就靠运气。”周一贞又顺着她的语气说。

“不!你这样说是错误的!”

白娥生气地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很激动。

周一贞铺着被子,拍打着床上的灰,等待白娥发作。

但白娥却并没有发作,突然又转怒为喜,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

“我知道你是从朱煤那里来的。昨天你一到她家,我们加工厂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每个人都急着要来看你。我嘛,抢在所有的人之前把你抓到了手!”

“既然你们都这样,那为什么在小商品市场那里,你们又都装作不认得我呢?我看见了好几个原先加工厂的同事。”周一贞说。

“装作不认得你,那当然!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只能装作不认得你嘛。要等到了黑地里,才能出其不意,一把抓去。这是规则嘛,你看我就是这样做的。这些年,我们对你的好奇心是很大的,都想知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啊!你是我们大家的希望。”

周一贞洗了脸,刷了牙,然后坐下来同白娥一块吃早饭。她看见白娥仍是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就笑着问:“我身上有什么好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