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进城(第5/9页)

“梓叔,您的手臂是怎么断的啊?痛不痛啊?”

“不痛。是它先死了,然后我就自己将它砍掉了。它死之前,我很痛。二麻,你闻到城里的烟火味了吗?可路还远着呢,也不知我们走不走得到。”

“梓叔,您会同我一块去舅舅家吧?”

“不会。你要自己去。你舅舅有东西要交给你,他不要别人看见。”

“我怎么找得到舅舅家呢?”

“你会找得到的。你这么灵活的小孩,什么地方找不到啊。”

麻哥儿闻着那袖管,许许多多的往事在他心里拥挤着,这种感觉特别好。还有,他觉得梓叔是他的一位亲人,比爹爹还要亲。他睡一觉醒来,就遇见了梓叔,这事真有趣啊。有好些人,都是妈妈家里那边的人,城里人。井边的妇人从前大概也认得他妈妈吧。可是他记得的妈妈,一点都不像他在路上遇到的这几个城里人,他妈妈的样子同乡下人一模一样。城里会有些什么东西呢?一想到这里,麻哥儿心里就升起热烈的渴望。可又一想,梓叔到了城里就会扔下他,让他迷路啊,这太可怕了。这么亲切的梓叔,为什么要扔下他呢?

舅舅有东西要交给他!他希望是更大颗粒的、更好看的玻璃珠。舅舅要是不吞核桃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他大概就会带他在城里玩耍了。他真的快死了吗?麻哥儿见过死人,那是他妈妈。虽然已经死了,爹爹还让她靠着一堆被子坐在床上,然后叫大麻和他去同妈妈告别。麻哥儿一见妈妈那种样子就晕过去了,所以他并没有将妈妈看清楚。后来爹爹指责他“不孝”时,他感到很委曲,因为他又不是有意要晕过去的。看来他见不得死人。可他现在也许又是去见死人!想到这时,麻哥儿的情绪低落下来了。他在心里说:“舅舅,你可要挺住啊。”“当然,不会有问题的。”他听到妈妈的声音在他背后说。麻哥儿吓出了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他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一堆枯叶旋转着冲他俩而来。麻哥儿抓住梓叔的衣服,全身发抖。

“二麻,你现在不想进城了吗?”梓叔和蔼地问道。

麻哥儿鸡啄米一般点头。

“可是你应该去!”梓叔的声音忽然威严地提高了,“你是你永年舅舅的最后希望,只有你可以将那颗核桃弄出来,这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告诉你吧,城里凡是知道这事的人都在盼着你去!你可要像个样子才行!”

梓叔说着话就一掌将麻哥儿抓住他的衣服的手打开了。麻哥儿羞愧地低着头赶路,也不害怕了。梓叔说得对,他是他舅舅,还送过他那么好看的玻璃珠,他怎么能不去救他。话虽这么说,可是他还是怕死人啊。现在怕也得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太阳快升到头顶了,宽阔的水泥路上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梓叔,您身上有柚子的香味。”麻哥儿讨好地说。

“是这样。所以大家都愿意听我的话嘛。”梓叔自豪地说,“原来我也不是这样,断了这条臂之后就变成这样了。这事有多么奇怪。”

梓叔甩了几下那只空袖,若隐若现地,一只小鸟从袖子里飞出,好像是桔红色,又好像是蓝色,麻哥儿看呆了。梓叔问他看见了什么,他说是鸟,梓叔就干笑了一声说:“这里头什么东西没有啊。”麻哥儿暗想,他应该是说他身体里头什么东西都变得出来吧。麻哥儿再抬头时,赫然发现梓叔变成了一团耀眼的光挡在他前面,弄得他都没法睁眼了。麻哥儿想避开,可是无论他怎么躲,那光总是在他前面。发光物是圆形的,就像一个太阳落到了地上一样,麻哥儿只要看它一眼就变成了盲视,好久恢复不过来。麻哥儿转过身,背对它向马路旁边跑去,他跑离了马路一段路才敢回头。那团光不见了,它究竟是不是梓叔呢?现在他还要不要上马路呢?如果不上马路,显然是更加无法进城了。可是麻哥儿又怕那个发光物,他不知怎么相信,要是再多看那东西几眼,自己就会变成盲人。那不是一般的光,那种光比太阳还要厉害得多!

麻哥儿在乱草里坐下来,他打不定主意。梓叔显然是认识他舅舅的,要不他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可进城的大马路上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呢?这种怪事叫人怎么能相信?梓叔还说过,正因为这条路上没人,才正好是通往城里舅舅家的路。但麻哥儿想不通他说的这种事。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感到屁股下面的草地在动,于是跳了起来。啊,是那只龟!龟一动不动地抬着脖子。麻哥儿忍不住蹲下来抚摸它。龟给他带来了希望,他感到自己的行动有了目标。麻哥儿将龟放进干粮袋里,背着它上了马路。他想,这一定是龟的愿望,它不是乖乖地呆在干粮袋里头了吗?

麻哥儿的第二夜是在乱草丛里度过的——他同龟在一起。他睡到半夜时分时,朦胧中听到梓叔在对他说话,说些什么听不清。后来梓叔又将永年舅舅拖来了。永年舅舅居然是一尊石像。麻哥儿站起来,梓叔让他对着石像的耳朵说话。麻哥儿说了几句,梓叔就批评他,说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麻哥儿就用力喊,还拍打石像硬邦邦的肩头,将手都打疼了。梓叔还是说他没有尽心尽力。“你还不如那只龟。”他郁闷地说。

麻哥儿弯下腰,将龟从干粮袋里放出来。不料梓叔一看见龟就慌了,他口里咕噜着什么,拖着石像就到马路上去了。麻哥儿这才注意到,石像脚下有轮子,可以拖着到处走。他为什么要说它是永年舅舅呢?麻哥儿看着远方的那两个背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这是两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啊,可他就是叫不出他们的真实名字。低头一看,龟自己又爬进干粮袋里去了。这只龟真乖啊。

梓叔已经走了好久,石像脚下的轮子还在麻哥儿的耳边响,轰隆隆、轰隆隆的,好像他们总也走不远。麻哥儿想,看来自己并没有走错路啊,到底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呢?麻哥儿躺在草丛里继续睡,刚要睡着,又听到永年舅舅在他的上方对他说话。

“我将那些珠子埋在山里了。我本来要给你,可你妈不让,她还说,埋在那里也等于是给了你。她是这样说的:‘你还怕他找不到啊!二麻这小子最鬼了!’二麻,你可要快点来啊,你哥哥已经来过了,他帮不了我。我就等着你来。”

麻哥儿朝上看,看见那人影像一座通天塔,很可怕,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舅舅分明是一个矮小的驼背男子,这个其高无比的人怎么会发出舅舅的声音的呢?麻哥儿将脸贴着草地,不去看那人。那人居然蹲下来,凑到他耳边又说话了。他的话麻哥儿已经听不清了,啊,他还用手去掏干粮袋里的乌龟呢。乌龟一伸脖子,在他手掌上咬了一口。他发出一声呻吟,将乌龟摔在地上。麻哥儿在心里对自己说:“快睡着吧,睡着了就没事了。”他闭着眼不敢动,担心着这个人会不会像摔乌龟一样摔他。这是一个巨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