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进城(第6/9页)

后来那人就上了马路,麻哥儿看见他像一座塔一样向前移动。舅舅的声音顺风传来:“二麻,你要守信用啊。”

天亮之前他睡得很好,因为老乌龟爬到了他怀里。他搂着它,回想起他和它一块儿度过的那些沉默的时光。在梦里,麻哥儿成了一个老头儿,他守着一水塘的野鱼,他坐的土墩边长着很多鱼腥草,阳光照在水浮莲上,给他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在最后一个怪梦里,一条满嘴胡须的鱼用两只脚爬上岸,对他说:“你可不要醒不来了啊。”鱼的声音也是和永年舅舅一模一样。

他再次上路时,就有了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反正就是这条路,他不走到底,走到城里去,还有什么其它办法?他现在也不愿回家了,谁知道往回走是不是回家?早上他爬到一棵树上观察过了,周围全是陌生的景色,根本就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再说要是现在回到家里,爹爹会如何看待他的行为?想到爹爹的那种目光,麻哥儿觉得还不如死了的好。麻哥儿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

当第一辆独轮车出现的时候,麻哥儿脚上已经打起了血泡。他蓬头垢面,身上很臭,他的干粮已经吃完了。最近这两天,其中一天在草丛里捡到一窝鸟蛋,狼吞虎咽生吃了,昨天则仅仅吃了一些植物块根。推独轮车的妇女细眉细眼,面色很白,手和脚却很粗大,麻哥儿觉得她有点像自己的母亲。她车上筐里的东西用布罩着,也许里头是些小动物。麻哥儿看到那块粗布不断地被拱起来。车子擦着麻哥儿的身体过去了,那女人是故意擦着他的,可是她既不抬眼看他,也不减慢速度。麻哥儿待她过去之后,猛地一转身,他看到了筐子里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婴儿被绳子松松地缚着,在筐子里一跳一跳的,脸上和脖子上还有血迹。女人有所觉察,也转过身来面对麻哥儿,说:

“你不要盯着我瞧,那前面还有很多呢。”她努了努嘴。

麻哥儿又一转身,果然看到又有好几辆独轮车过来了,都是驮着婴儿,连布都没盖呢。推车的女人们都有点面熟,像母亲这边的亲戚。其中一名妇女笑嘻嘻地对他说:“你长这么大了啊,当年还是我将你驮到村里去的呢。”她缺了一颗门牙,她筐里头的婴儿一动也不动,也许已经死了。“你要是不靠近我,我还真认不出你了。你怎么成了独眼了啊。”她又说。麻哥儿伸手一摸,果然,自己的左眼已经没有了,是什么时候没有的呢?麻哥儿心里有点乱,因为稀里糊涂地就没了一只眼,自己竟没有觉察,怎么会这样?

他站着没动的这会儿,好几个人走过去了。却原来她们是很长的队伍,车轮仿佛在咿呀咿呀地哭,路人如果听到,都会禁不住伤心。麻哥儿想起自己失去的眼睛,也开始伤心。他一边走,那只独眼一边不住地淌出眼泪来。当他想起母亲时,心里就升起了怨恨。他觉得母亲这边亲戚太多了,也太强大了。可是他自己,不正是去投奔母亲的亲戚吗?刚才那女人说他已经变得认不出了,莫非他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朝她们喊:

“我是二麻!”

推车的女人吃惊地望他一眼,全都嘿嘿地笑起来了。他听见她们好像在说他真调皮,真不听大人的话。麻哥儿这样喊了之后,心里就舒服多了。他闻到自己身上酸臭的味儿,这味儿让他有几分安心。他用袖子擦干眼泪,心里平静下来了。

“我是二麻!我是二麻!”他又喊了两句。

女人们都朝他赞许地点头,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还有一个人经过他身边时对他说:“永年家的外甥啊,你看看这个娃娃是不是你的弟弟?”

月光下,那两岁左右的小孩正躺在筐里吸吮自己的大拇指。麻哥儿弯下腰去看他时,他就闹腾起来,将竹编的筐也弄翻了,他自己从那里头被倒了出来。女人一边将赤条条的小孩捡进筐里,一边埋怨麻哥儿:“你看你,你看你……你把你弟弟弄痛了。”麻哥儿就说:“他不是我弟弟啊。”由于他们挡了路,后面的独轮车也不绕过去,就那么停下来了。有几个女人还放下车子围拢来看。

“真是永年家的啊,长得一模一样嘛。”

“他走散了这么些年,总算回来了。”

“哼,我看他人回心不回。”

“这么年轻,我们应该让他犯错误。”

麻哥儿感到她们都在抚摸他的头,这些女人像村里人一样,手上都戴着铜戒指,那些戒指夹着了他的乱发,他疼得叫了起来。可是她们还在重重地抹过来抹过去的,口里一边议论说他“很可怜”。麻哥儿忍无可忍,跳了起来,冲出包围圈,往前跑了好远才停下来。他躲到路边的大樟树后面,他希望车队快快过去,他可以远远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走。直到这时,他才记起乌龟被他弄丢了。他本是将空干粮袋背在背上的,乌龟就在袋子里。一定是刚才那些人将背袋的带子剪断,拿走了乌龟。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车队终于过去了,是很长的车队。麻哥儿从树干后面出来,盯住最后一辆车往前走。可是走了没多远,最后一辆车就不见了,他加快脚步追赶,后来又飞跑起来。可还是没用,车队仿佛从这地面上消失了一样。然而隐隐约约地,还听到轮子的哭声。麻哥儿又闻到了自己衣服里面散发出来的酸臭味,这臭味再次让他感到安心,多么奇怪,他一边走一边倾听,竟然有种陶醉的感觉了。在他心底沉默着的那些往事又一次涌出来了,都是些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比如他和驼背舅舅带着老龟在山里游荡这样的画面;还有,他在舅舅家门口的街上放一只羊,那只羊终日吃路上的灰尘;还有,舅舅和妈妈在商量要将他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做学徒,他则躲在门后策划着逃跑的事;还有,在黑夜里,爹爹带着他绕着一口深塘转了一圈又一圈,不住地问他:“二麻,你要不要下去?”还有……

他孤伶伶地走着,前方的月亮那么大,那么红,仿佛在召唤他回家。是的,正是回家,回妈妈的那个家。或许爹爹原先的家也在那里,在那条他从未去过的街上。他饥肠辘辘,却很兴奋,企盼着某种模模糊糊的事物快快出现。独轮车咿咿呀呀的哭声又近了,这一次是从他身后来的。他回身一看,吓坏了,大队人马黑压压地过来了,好像全是女人,全部推着婴儿。不知怎么的他就跑起来了,他想跑到这些人的前面去。他跑啊跑啊,回头一望,她们还是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于是他壮着胆问那前面的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