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启明(第2/7页)

那一天他做完了工作后坐在假山的圆石上休息。朦胧中感觉到有一头羊在向他挨近,羊的脖子上还系了一块红布呢。那可是只温驯的羊,闻闻他的手,就在他的身旁蹲下了。当时启明正在渔村同童年的伙伴打架,对方将他摔倒在地,一只脚踏在他胸口,从上面看着他。羊在他身边一蹲下,对手就不见了。他努力睁开眼,看见坐在他身边的是年思。他立刻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嘿,打了一个盹。”年思表情怪怪的,像在同某个看不见的人讨论问题一样,说:“嗯,我感到这里啊,很多事情分不清,全夹杂在一块。怎么说呢,这里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你看那只鹰,飞飞停停的……所有的事都悬而未决啊。”启明心里暗想,这位新来的小女人,已经成为小石城的一员了。世事的变化多么迅速啊。听说他们是从烟城来的,被烟裹着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啊?年思还是坐在石头上,她那白白嫩嫩的脸在这些天里被这里的风吹红了。她看着他,又好像根本没看他,所以启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同她说话。多少年了,除了他的偶像,他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个女子呢。他有点紧张。女人一边沉思一边从身边揪了一些野草,她灵巧地将野草编成一个环,戴在头上。启明的心悸动了一下,有股怀旧的情绪升起,可他一时又想不起对应的画面。于是他竭力去设想烟城的风景。那会不会类似于渔村有雾的早晨呢?那种时候,人们常常面对面地撞在了一起。

“年老师,习惯这里吗?”他有点迟疑地问道。

“启师傅,您刚来的时候,见到过雪豹下山吗?我听人说共有一百多只,在城里走来走去。”

启明不敢同姑娘那异常明亮的眼睛对视,他暗想,烟城里怎么会生长出这样的眼睛来呢?他想走开,可又想听这个女子说话。

“我没有。可是谈论是很多的,有一阵,人人都在谈雪豹下山的事。”

“那么这就是一个传说。”年思肯定地说。

“是传说。”他附和道。

年思说出“传说”这两个字时,脸上显出专注的表情。启明一下子感到这个表情很熟悉。他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呢?他心情惶惑地偷看她。可是她站起来了,有点失望地取下头顶的草环,说道:

“刚才我看见您在睡梦中很幸福的样子,我就以为您见过雪豹下山呢。您瞧,我是个喜欢瞎推论的人。”

她走了好一会,启明才想出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那种表情。是在镜子里头啊,所以他才这么熟悉嘛。他大吃一惊。

有好长时间启明没有同那对年轻夫妻联系,但他始终关注着他们的活动。那是种本能的关注,为了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他看见这两个人总在游来游去的,据说是院长没有给他们布置工作。启明在心里暗笑,会有什么工作布置给他们?就让他们去等吧。他还听说,这两夫妇都是工程师。可是这个城市已经建好了,根本用不着搞建筑设计的工程师了。这个设计院也只是个空架子。他自己目睹了小石城的建造过程,而年思他们,却是在建造早就完毕后才来的。他同他们是两代人,怎么会有同样的眼神呢?年思这个姑娘一定不简单,可不能小瞧她。

他刚来设计院那几年,女院长总是过来问寒问暖,像母亲一样关心他,还时常坐在他的小平房的黑暗中同他聊起关于雪山的一些见闻。有的时候竟一上班就来敲他的门,同他一直聊到吃中饭的时候,什么工作也没做。她还安慰他说:“没关系的,我是院长。”启明对院长的举动吃惊得不得了,又很兴奋,从心里将她看作自己的引路人。可是后来,院长就不来找他了,也不再关心他的生活,好像根本感觉不到他这个人的存在了。所以过了好多年后,启明还住在那间临时搭建的工棚式简易房里头,而他的同事们,早就搬到舒适的宿舍楼里去了。是他被人忘记了吗?起先启明还觉得委屈,可是越在小平房里住得久,就越觉出这种住处的好处来。一是这种房子同脚下的土地亲近,这一点对他很重要。每天夜里,他都感觉自己是沉睡在地母那深深的怀抱里,这让他休息得很好,第二天醒来总是精神抖擞。二是这种房子像个公共场所,看上去没有任何秘密,他连门都可以不锁,谁都可以进来。可实际上呢,又给人捉摸不透的感觉。比如面前这堵墙,看上去是砖墙,过了中午,它却又变成土墙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它又复原成砖墙。刚来两天他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将心中的疑惑告诉院长,院长就拍拍他的肩,说:“好好干,小伙子,前程无量。”还有简易水泥瓦的屋顶,一会儿千疮百孔,房里照得亮堂堂,一会儿呢,那些孔又不见了,房里黑洞洞。当然绝大部分时候是黑洞洞的,尤其有客人在的时候。年思还来过一次呢,年思的眼睛真厉害,在昏暗里游来游去,什么都看得清。她说话时凑近启明,启明便隐隐地感到了某种沉睡的冲动在体内苏醒。那种时刻,就连维族姑娘的形象都隐退了。他对她身上散发的热力万分惊异!启明觉得,她一进来就同这间房子融为一体了,真是奇迹。从前,这小俩口住在遥远的烟城里,他们是如何样过日子的呢?那里有海吗?

年思生女儿的那一天,启明正在招待所前门那里搭葡萄架。他轻轻地对自己嘟哝道:“她在这里扎根了。”接着他又看见胡闪行色匆匆地赶往医院,他旁边走着院长。天一会儿就刮冷风了,启明收了工具回到屋里,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坐下来想这件事。时间过得真快啊,他站在小河里捞鱼,小俩口迷了路的事就仿佛发生在昨天。启明在心里将他们的女儿(他坚信生的是女儿)称作“边疆的女儿”。他想,等这个继承了母亲的热力的小姑娘长大起来,他要同她讲一讲海的事情。就在昨天他得到信息他爹爹死了。来报信的那个人是一位黄脸汉子,他儿时的玩伴。他别别扭扭地站在他房里,不谈爹爹的情况,专门谈他自己的关节炎。好像他走了几千里来小石城就是专为找启明谈这个来的。他还说他这一来就不回去了,因为他们的渔村已经不存在了,他要赖在设计院。

“我就不怕他们不收留我!哼。”他突然底气很足地嚷道,眼里射出凶光。

启明觉得这个人很好笑,他是不是有点错乱了呢?他对他带来的信息不那么相信了,有可能他是在乱说。

“你说说爹爹临终的情况啊。”他催促他道。

“嗯。他是怪病,睡着了就不醒来了。他睡着以前给了我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