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启明(第3/7页)

他从衣袋里摸出那只旧怀表,交给启明。那是爹爹不离身的东西。启明拿怀表的手有点颤抖。他对老乡说,不要着急,会有地方收留他的,这小石城,谁都可以来投奔的,尤其像他这种无家可归的人。

“是真的无家可归了。发生了海啸,你没看报纸吗?”

启明记起,他的确是好多年不看报纸了。小石城有种专横的氛围,生活在此地的人都深深地沉浸在这种氛围里头,外界的事一律不管。比如他自己,就连自己的家人都很少去想念了。

“我是爬货车来的。他们把我赶下去,我又爬上去。赶下去,爬上去,反反复复。”

“你怎么知道哪一辆是开往小石城的呢?”

“你是指那些煤车?我一看就知道!”

这个名叫海仔的汉子背着手站在屋当中,眼珠死盯着自己对面的墙。启明忐忑不安地想,他会发现他屋里的墙壁的秘密吗?但是汉子又笑起来,垂下目光去看地下了。他昏头昏脑坐了那么多天的煤车来到这里,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累啊?并且他身上也不脏嘛。启明问海仔要不要在他床上休息,海仔连声拒绝,说自己精神好得很,此刻一心想的就是马上找个工作,最好今天天黑之前就解决,就住进自己的宿舍。他的行李都寄在火车站,搬过来就是。启明灵机一动,对他说,要不他去食堂做杂役吧,那里头好几个人都是死皮赖脸赖在厨房里,先干起工作来再说。反正宿舍里多的是空置房,搬进去住就是。到了月底,院长就会给他开工资,据说院长不管这类琐事,有多少人就开多少人的工资。海仔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说:“我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启明听了很吃惊。海仔又补充说:“我昨天就来了,在这里转了一大圈,观察地形呢。”启明更吃惊了,这个人,自己儿时的玩伴,怎么说起话来就像小石城的人一样呢?他已经完全失去渔村人的纯朴了。这转变是刚刚发生的,还是早就发生了呢?他还没想清楚这些事海仔就举起手来向他告别了,他的步子显得很轻快,很有定准。这是昨天刚发生的事。

启明记得,海仔的爹是个粗人,一个真正的渔夫,同海和鱼群打成一片的那种人,连字都不认得。启明以前还有点看不起他一家呢,因为启明的爹先前是文化人,是落难后来到渔村的。现在一到小石城,这些差别全都消失了,海仔这样的粗人反而比他显得有心计,并且具有那种真正豁达的气派。想到这里,他有点迷惑地走出房间。外面很静,招待所里只有两个客人坐在沙棘树下,他们在那里下象棋。启明看了好久也没看见他们走一步,他们就只是在那里发呆,眼睛看着空中。启明心里有点好奇,就踱到那边去看看。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都上了年纪。却原来他们摆着象棋只是做做样子的。两人的手都放在桌子上,那手骨骼粗大,饱经风霜。他们看见启明过来了,就向他打招呼,他们的态度很谦卑。

“我们要在这里住很久呢,我们是特殊的客人。”老太婆说话时嘴一瘪一瘪的,显得很费力。“院长邀我们来的。”

“我们欢迎客人,我们欢迎。”启明说。

老头用手杖敲着地面,大声说:

“别听她乱说。什么院长邀请,我们只不过是看了报上的一则小广告就来了。那广告上写着你们女院长的大名,说她邀请所有的人来这里旅游!我们在周围走了一走,这里真荒凉啊。”

他站起来了,显得有点激动,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后突然转过身拿起硕大的象棋子,“砰”地一声放下,说:“将!”

老太婆皱巴巴的脸上显出微笑,显然也很激动,但尽量抑制着,也移动了一颗棋子。她动作那么出其不意,启明没看清她动的是哪颗棋子。然后她也站起来了,她凑近启明问道:

“所有的客人来这里住都免费吗?”

启明吓了一跳,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他说他不清楚,这类事不归他管。老头也凑拢来了,耳语似地对启明说:

“你们这里有个园丁是我们家乡人,从前啊,他专门在园子里养罂粟花,后来还被判过刑呢。我昨天看到这人了,这些年他可没怎么老。为什么这地方的人都这么年轻?啊?你看,他过来了!”

可是启明只看到风吹得小树在摇摆。他感到这两个人令他烦躁难耐,就向他们告别走开去。有好些年了,启明注意到一个现象,那就是凡来小石城的人身上都呈现某种特点,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这里的人一样。有的人,开始不完全像,过了几天之后就用这里的人的口气说话了。他也有内心脆弱的时候,那种时候,他也想用少年时代的那种语言向一个家乡人倾诉一点感情,比如他刚看见海仔时就有这个念头。可是这个海仔,除了他的名字以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令他想起家乡了。说实话,他比他自己更像小石城的人呢,怎么回事?也许人只要离开家,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当年他也体会过这一点。他跟随那个干部搭汽车,坐火车,折腾了几轮之后,心就渐渐地硬了。启明最佩服的人是院长。那是种说不上理由来的佩服,虽然她将他安排在这个工棚似的房子里头之后就再也不管他了,启明还是对她心怀感激。每一天,他都感到有种看不见的关怀从院长那里传达过来。所以每当这个空头设计院又增加了人员,他就在心底赞叹院长的博大胸怀。她还亲自同胡闪去医院看望年思和新生儿!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

两位老人已经走了,但是象棋却扔在石桌上,也许他们等会儿还要来下的。年思生女儿的喜讯让这地方充满了活力,风不断地吹啊吹,都是雪山那边刮过来的,多么凉爽,多么惬意!他的宝贝偶像此刻在干什么呢?在收葡萄吗?启明将怀表拿出来听,嗨,那表走得那么有力,简直像在示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这只表就是他爹爹吧,现在爹爹终于同他在一起了。

海仔一连好多天都没有露面,也没有去食堂帮工,启明惦记着他。他想,也许这家伙去了城建维修队,那地方最好混,谁都可以去。

然而有一天,胡闪从医院回来却专门来问他这个事了。胡闪说,他坐在病房里休息一下,海仔就来了,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启明的老乡,到小石城来才几天,在医院干活。胡闪问他干什么工作,他回答说:“在太平间帮忙。”他还主动告诉胡闪说,此地的死人同内地的沿海的死人大不一样,一点都不僵硬,很好搬运,他比较喜欢这个工作,因为工资也高。海仔说着话院长就来了,海仔一见她就像见了鬼似的,赶紧溜掉了。难道他原来就认识院长?于是胡闪就问院长是否认识这个人,院长冷笑了一声,说:“当然认识。”她陷入回忆之中,告诉胡闪,几年前她在内地出了车祸,被送进一家医院,诊断为死亡。可是在太平间呆了一天之后她又活过来了。她被移进普通病房。有一位年轻人天天来她床前陪她聊一会儿天。聊着聊着,院长就感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她始终想不起那是哪里。年轻人说自己是流浪人,四海为家,现在的工作是在医院帮工。一直到了院长出院那天,他才亮出底牌,说自己在太平间同她聊过一夜,差点冻坏了呢。院长突然对这位青年非常厌恶,而他,也就知趣地离开了。出院后好久,院长都摆脱不了消沉。后来才逐渐在日常工作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