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启明(第4/7页)

“院长最近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呢。”胡闪感动地说。

启明被这个故事震惊了。他沉思了一会儿,问胡闪:

“院长透露了她在太平间同海仔聊过些什么吗?”

“院长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几年里头,她一直都在为这个问题苦恼。”

启明的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他想到了爹爹。爹爹临死时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呢?那同院长在太平间的情况一样吗?海仔同他聊了些什么呢?他脑海里一下子就出现了在暴风雨里头飘摇的渔村,他有点颓废,有点暗淡,不过那都只是短暂的情绪。他还是希望有一天找到海仔,同他谈话。

他去医院找海仔的时候,年思已经带着孩子回去了。太平间同病房隔开一点,门口栽着各种花卉。有一个守门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启明说明来意。

“啊,您是说那位义工啊,他说他今天要休息一天。他呀,是我们的及时雨!要知道眼下很少人愿意干这种活。”那人竖起大拇指夸海仔。

“他难道是义工吗?”

“这正是最值得人尊敬的地方。他对我们说,他只做义工,不要工资,同我们一块吃饭就可以了。这么好的人上哪里找去?您进来参观一下吗?”

启明感到这个贼头贼脑的中年人总在打量自己,心里很厌恶,连忙谢绝了他的邀请。走出医院好远了,他还感到身上有很浓的来苏水的味道。他怀疑刚才海仔就在太平间里头。一想到他在太平间做义工的事,他就不禁哑然失笑。看来他挑选这个工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同死人谈话。可是这种沟通应该是非常艰难的啊,只有像院长那种假死,他才有可能达到目的。启明记得这个儿时的朋友是一个倔头倔脑的人,认死理,脑筋不转弯,那时他几乎将村里的所有人都得罪了。想到他也许在全国走了很多地方,一直在从事这种见不得人的活动,启明陷入了某种黑沉沉的回忆。这是近来他新产生的一个习惯——回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他一边走一边想那种事,越想身上越冷。走到招待所门口时,全身都在发抖了。他打算回家赶快躺下,使自己缓过神来。

“老启,老启,你没事吧?”传达室的孙二抓住他的臂膀使劲摇晃。

“不要——不要担心。”他费力地说。

孙二不知为什么“咯咯”地笑了起来。启明挣脱他,尽管眼前黑蒙蒙的,他还是尽力摸索着进了屋,脱鞋上了床。

他刚一躺好,回忆就自动地出现了。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他在雨声中本来睡得很安,可是他被墙上的敲击声惊醒了。难道是小偷吗?这么大的雨还出来作案,真够可怜的。慢慢地,他就感到有某种光线透进房里来,到底怎么回事呢?那时没电灯,他坐起来将放在床边的煤油灯点燃。他划了一根火柴,没燃,再划第二根时,就有人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点灯。这时,启明看见那道光线正在变宽,越来越宽。啊,一面墙被移走了,野草灌木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身处荒郊野外了吗?那个捉他手的人说话了,声音像从一个坛子里发出来的一样,听了很难受。

“我想在此地建一个热带花园,你看合不合适呢?小伙子?我试过了,热带植物在这里成活不了,但是我们可以建空中温室的。你看看这地方就知道了,无遮无拦的,正是建那种花园的理想处所。我是南方人,在此地居无定所,你听出我的口音来了吗?”

在启明听来,那就是本地口音,只不过“嗡嗡嗡”的听了难受而已。

“可是我的家,原来并不是建在无遮无拦的荒野里啊。”他抗议道。

“你要忘记那种事,小伙子!在我们这个地方生活,就得具有灵活性。哼。你真的听不出我的外地口音吗?我可是最南边的人。”

启明觉得自己有些话想问他,可光线突然消失了,也许是那面墙重又合拢了,面前的人影也消失在黑暗里。第二天早上雨还在下,他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现在他想将那事看作一个梦,可那根本不是一个梦,只是一件他彻底忘记了的事。他当时同他谈话,自己非常清醒,有点像身处另外的空间。那么,那个人是设计院的园丁吗?启明以为自己还从未同园丁说过话呢。园丁沉默寡言,还有点傲慢。当然那个人就是他,他已经同他说过话了。他遵循自己的理想在这里建起了热带花园,启明已经听好几个人谈论过他的花园了,只是他自己还没有见到过。他想,园丁同海仔以前就认识吗?他们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海仔为什么说园丁也是渔村的人?还有,这么些年他都没有同这位沉默的家伙接近过,海仔一来,提起他,自己才记起自己在某个雨夜同他谈过话,话题是那个他至今没见到过的花园。那是什么样的花园呢?他听几个人说起过,可是那几个人提供的地址都不同,有的说在东边,有的说在南边;有的说就在设计院里头,有的说在设计院前方的乱岗上;还有一个人,说园丁的热带花园在雪山的半山腰。启明后来又观察过园丁,但园丁目光冷冷的,丝毫也没有透露出认识他的迹象。

从记起园丁同自己之间的短暂交流以来,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启明一天夜里真的梦见了那个热带花园。花园的外围长着很多罂粟,一棵巨型榕树几乎将整个花园都占据了。那榕树不像树,倒像个妖魔。他在密不透风的气根里头转来转去,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去了。他还觉得那些气根变成了无数只冷冰冰的手,在他身上抓抓捏捏的。

早上起来,他站在杨树下做风浴时,看见年思抱着婴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婴儿的头发又多又黑。那种头发不像婴儿头发,倒像发育良好的四五岁的小姑娘的头发。启明脑海里又一次浮出“边疆的女儿”这几个字。产后的年思显得步态轻盈。启明觉得诧异,刚生了孩子,怎么就可以四处游走了啊?他想起那一回,自己差一点就对年思讲出维族美女的事来了。严思消失了,启明望着雪山做了一次深呼吸。

上午他在打扫会议室,他爬上窗台去擦玻璃,擦了一会儿,往下面一看,心里很吃惊,他看到海仔睡在下面的草地上。他跳下窗台就往楼下跑。

“你怎么在这里睡?”

“有人追我,死人同活人争地盘。”

他拍着身上的灰轻轻松松地站了起来,启明发现他右手的虎口在流血。他将伤口放到口里吸吮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很迷醉。启明问他怎么回事,他说睡着了自己咬的,还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保持警惕性。启明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眼前这个汉子将父亲杀了?他感到微微有点恶心。他邀他到自己的小屋里去,可是海仔不肯去,说自己不喜欢这种样式的房子,太闷,而且他也不喜欢设计院了,他有了更感兴趣的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