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六瑾和红衣女郎,以及启明(第2/6页)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心里想雪豹下山这种事,她也在“雪山旅馆”见过笼子里头的那只豹。她觉得要是将小石城的名称改成“雪豹之城”也是很贴切的。对,就应该有两个名字——小石城和“雪豹之城”,一个是外面的名字,一个是里面的名字。启明老伯也是一个到了夜里没有重影的人,他和她自己都属于“里面”。

天亮了,阿依站起身来,看着前方的白塔。每次光线总是首先落到白塔上,那塔在朦胧中像一个巨人一样立在那里。这时马路上就有洒水车驶过来了。

“阿依,夜真长啊。我以为睡了好久,一看表,才一个多小时!”

六瑾打着哈欠过来了,她今天不上班。

“又一天了,六瑾。你听到了吗?”

六瑾也听到了,是有一只鸟在白塔那里叫,一只大型鸟,但她们看不到鸟儿的身影。阿依说可以称它为“无名鸟”。阿依握住了六瑾的手,她俩并肩站在晨曦中,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六瑾想道,阿依这样的女子真有亲和力啊!要是自己有一个妹妹,会是她这个样子吗?

“阿依,你为什么老是打赤脚?”

“踩在泥土上心里踏实啊。六瑾,我怕看羊的眼神。”

“我明白,我也怕。我在被窝里头怕得发抖。”

有人推开院门进来了,但是他站在那里不动,他很高,像一棵树。阿依悄悄地说那是她哥哥,还说他不愿意同她讲话。“不知为什么,每次到了城里他就沉默。”

那位哥哥朝她俩看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光线太弱,六瑾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样。阿依说她哥哥已经把她们看得清清楚楚了。“山里人的眼睛嘛。”六瑾很好奇,她想知道这个像树一样的男子的更多的情况,但是阿依什么都不说了。

六瑾离开时,阿依对她说是启明老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如果没有他,她到现在还在黑暗里摸爬呢。她说这话时,天已经大亮了,她俩看见眼前的白塔上果然有一只鸟,体形很大,但因为鸟也是白色的,所以看上去似有若无。它夜里的叫声像是在召唤什么,什么呢?六瑾怕孟鱼老爹他们看见自己,就赶快走,这时阿依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六瑾深感她身上有无穷的精力。

“山里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六瑾进了院门还在自言自语。她感到阿依和她哥哥这种人是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也许他们有点接近蕊,但却是两个极端。想到蕊,六瑾的情绪一下子又变得热烈了。

阿依很喜欢城市的生活,可她还是有点寂寞。在这里,傍晚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门口的榆树下面等,她觉得启明老伯也许会来看她。老妈妈,也就是孟鱼老爹的妻子总嘲笑她的这个举动。她讨厌启明老伯。有一回,她还用一根钢管去砸他,砸得他头上鲜血直流,然后他晕过去了。他一晕过去,老妈妈就走开了,留下阿依一个人在房里守着启明老伯。启明老伯醒来后,拍着阿依帮他包扎好的头部,说一点都不痛,还说他是假装晕过去,这样那老女人就会走开,他就可以和阿依单独呆在房里了。阿依看着他,期待他说点什么,她还起身去看门外,担心老妈妈躲在那里。然而老伯只是用淡淡的口气问了她一点情况,就告别了。

好长一段时间阿依都在想这个问题:启明老伯为什么会将她安顿在这个家庭里?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女儿,就给他们送来一个女儿吗?那一回,目睹老妈妈那么讨厌启明老伯,她心里的疑团更大了。她想问她哥哥,可是她哥哥不愿说话,他说城市里的灰尘弄坏了他的嗓子。在这个家里,孟鱼老伯是最不爱说话的。她来这里不久就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静寂的世界,当然,羊是会叫的。日子一长,她就学会了辨别羊的叫声。后来她就唱母亲教给她的那些歌,没有人阻止她唱,她甚至觉得屋里的两老也在倾听呢。老妈妈对她说,唱一唱也是有好处的,只是不要过分,不要陷在那些没有出路的念头里面。

她终于等到了启明老伯。他来到榆树下,抬眼看了看星星,对她说:

“阿依,羊和人的区别在哪里啊?”

阿依的全身立刻颤抖起来了,她感到这个问题很可怕,她还感到老伯搭在她肩头上的那只手很重。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

“我总是看它们的眼睛,我觉得,它们能够比人先知道那种事,我觉得,它们把事情看得很透,它们……”

她还说了很多,她的语气急促,她不知道自己的话的意思了。说话时,她忽然想到了她那住在山里的沉默的父亲。也许她同孟鱼是一个家族的?她感到自己就要发现什么了。她要发现的那个东西离得很近很近,几乎一张口就可以说出来。当然,她还是说不出来。启明老伯走了好一会,她还陷在那个念头里出不来。有什么很轻的东西落在她的脚面上,她低头一看,是一只玉蝶,它正从她的脚面滑到地上,处于弥留之际。

“那边公园的花圃里,蝴蝶大批死亡。飞着飞着就落下来了。”

是六瑾过来了。六瑾的脸在晚霞的辉映里容光焕发,像二十多岁的姑娘一样。六瑾问她她父亲是不是汉族人,她说不清楚,因为父亲有时说自己是汉族,有时又说是瑶族、回族什么的。他还说“那种事已经搞不清了。既然你妈妈是维族,你也可以将我看成维族。”阿依也问过母亲,母亲说父亲是“山里的人”。母亲还解释说山里的人就是长年累月在深山老林里工作的人,这种人都是来历不明的。

“啊,原来是这样!”

六瑾说这话时盯着阿依的脸看。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觉得你不是一个真人。现在我明白了,你在孟鱼老爹家过得很好。”

她们挖了一个洞,将那只死了的玉蝶埋在了榆树下。这时老女人过来了。

“六瑾啊,你和老石的事吹了吗?”她大声问道。

“是的,吹了。不如说,根本没事。”六瑾羞愧地说。

“嗯,我也觉得没事。”她同意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六瑾感到这个老女人特别通情达理,她对自己看法的转变感到吃惊。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阿依说:

“老妈妈是这种人:你看着她,你以为她说的是这件事,可是不,她说的是另外一件重大的事。从前我不适应她说话的方式,现在适应了。”

“阿依是绝顶聪明的女孩子。”

“六瑾,我们到羊那里去吧。”

她俩一块蹲在羊群里时,六瑾心里便跃动着欲望了。六瑾无声地对自己说:“原来院子里酝酿的阴谋就是这种东西啊。”六瑾观察羊的眼睛,她觉得羊的眼神空空洞洞的。她又抬头看天,她的视线落在最后的晚霞上,她对阿依说,她听到有小孩子们在唱歌,怎么回事呢?阿依回答说,她也在听呢,唱得真好啊,那些小孩大概正在途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