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六瑾和红衣女郎,以及启明(第4/6页)

“快八十岁了吧。他是我在城里见过的最老的人。听说还有更老的人住在一条小河边,可我从来没见过。我哥哥有暴力倾向。”

“阿依,阿依,你的镰刀上怎么有血?!”

六瑾将刀口放到鼻子下面去嗅,她看见阿依用双手蒙住脸蹲下去了,她的双肩耸动着,似乎在哭。六瑾也蹲下来,她想安慰阿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在那边墙根下,启明老伯又嘀咕了一句什么。

“我们,我,启明老伯,还有哥哥,我们闯进来,现在出不去了。”

阿依耳语一般说出这句话,她好像被极度的苦恼摄住了。

“这里面还有蝴蝶,我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它们不是野生蝴蝶。六瑾,你的家远比山里可怕。所以我哥哥就逃跑了。”

周围那么黑,马灯的油也快烧完了,六瑾全身发冷,她也感染了阿依的苦恼。先前体内沸腾的欲望到哪里去了呢?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在蔓延。六瑾想,他们这三个人,是被一根什么样的线穿在一起的?忽然,她思念起远方的父母来,他们有较长时间没来信了,这是不是因为他们对她越来越有信心了?啊,爹爹!啊,妈妈!她感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为自己的幼稚而害羞。今天夜里是怎么了?

阿依站起来了,她感到呼吸困难,这里的空气有点稀薄。有很长时间了,她一直想到六瑾家来。她观察着这个院子,看见里面的花儿开了又谢了,看见巨大的彩蝶悠悠地飞过。白天里,这个家里的风景很原始,到夜晚,无形的门就关上了。当阿依深夜站在院门外时,她能够感到阴森的气浪将她向后推,所以她才将这个家称之为“古堡”。她尝试过好几次,都没能进去。现在她进来了,里面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很新奇,尤其是那只软绵绵的粘在灯罩边缘的壁虎,令她全身心都在战栗。奇怪的是六瑾看不见自己家中的蝴蝶。它们从窗口涌进来,那么大,那么多,悠悠荡荡,一会儿又飞出去了。阿依从六瑾的表情得出结论——她看不见它们。一种奇怪的盲目,或者她有视力的误区,她在同一地点看见了另外的异物。在阿依看来,六瑾院里的彩蝶是最接近幻影的小动物,因为六瑾自己居然看不见它们。另外那些小动物六瑾都有感觉。当阿依抱起那只瞌睡沉沉的虎纹猫时,她感到自己正怀抱着整个雪山!

“六瑾,你看启明老伯会不会死?他说他心里的伤是自己弄出来的,同哥哥无关。可是我看见哥哥在他背上扎出了很深的窟窿。”

“也许你哥哥是要救他。”

“那么,他现在是不是很幸福呢?他走到你的家里来,然后就倒下了。这里这么黑。啊,六瑾六瑾,我心里真激动啊!”

“我也是,阿依,让我握住你的手。”

六瑾伸出手去,却握住了镰刀的刀口,她的手变得粘乎乎的,血正在涌出来。

“阿依,你的手变成镰刀了吗?”

“嗯,常常这样。六瑾伤着了吗?我这里有绷带。”

六瑾就着马灯的光亮缠绷带,那火苗跳跃了几下就灭掉了。

“阿依,阿依……”六瑾热烈地叹息道,“你们山里的人啊,有时离得那么远,有时我怎么也追不上你们,你们在那边静静地看着我。”

启明老伯在那边低沉地呻吟了一声,阿依立刻听到了。她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突然,六瑾房里的鹦鹉大叫:

“不是八十岁,是七十九!”

六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依搀着老伯走出院门,她说她要去孟鱼家为老伯处理伤口。

六瑾正在为顾客量布时那个男子过来了,他是阿依的哥哥。他个子很高,胡子留得很长,眼睛很像鹰眼。六瑾的手微微有点发抖,她将布叠好,交给女人,收了钱,就转身到后面房里去喝茶。她其实是为了避开那人才去喝茶的。不料老板说:“那人是来找你的嘛。”原来老板也看见了他。六瑾只好又到柜台去。他一开口她就吃了一惊,因为他居然是标准的小石城口音,不像阿依带点外地腔。

“我不买布,我是来看看的。你们这里,人人都很警惕,有没有疏忽的时候呢?”

他显得很迷惘,很无助。他手里提着一个铁丝笼,六瑾向那里头瞥了一眼,看见一头幼狼,她脸上立刻变了色。他笑起来。

“你不要怕,这是一条狼狗。不过这个时代,狼也好,狗也好,谁还分得那么清。比如我……”

六瑾听到他说“这种时代”,心里感到特别怪异。现在是什么时代?

男子没有说下去,弯下腰做出要打开铁笼的样子。六瑾在心里打算,如果他放出狼来,自己就跑到后面房里去将门闩上。然而他弯了几下腰,并没打开铁笼。

“有时候,我坐在这里想你们山里的生活,可实在想不出。在那么高的地方活动,总是一个人,会不会发狂?”

六瑾说了这话之后后悔极了,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当然不会。六瑾妹妹啊,当然不会!”

六瑾又吓了一跳,因为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亲昵,甚至有点色情的味道了。她记起阿依今天没有来市场,就问他见到她没有。

“没有。今天她大概同启明老伯和孟鱼家老妈妈呆在家里。”

六瑾想,这个人一点都不内疚。那么,他对启明老伯的伤害是什么性质的伤害?或许竟真的是帮老伯的忙?成天游游荡荡的老伯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呢?她抬起头,看见那双鹰眼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里面的欲望一目了然。六瑾很好奇,也很不解。这是个什么类型男子?!

“我要走了,六瑾妹妹,你放心,狼咬不到你的。”

他用一根扁担挑起那个铁笼,扛在肩上。人们都躲开他,他大踏步往外走去。六瑾和老板都在伸长脖子看他的背影。老板嘀咕着,说他是“骗子”,六瑾就问为什么说他是骗子。

“他挑着一只小狼来这里干什么,当我们是毛孩子吗?他既然带了狼来,就该放出来展示一下,我看那是只假狼,连狼狗都不是,就是普通狗。”

老板的愤怒令六瑾很意外。

“六瑾,你今天放假吧,反正你也没有心思上班了。”

六瑾走出市场时,看见老石正好从米店出来,老石显然不愿见她,连忙又缩到店里头去了。六瑾在心里说了一句“心怀鬼胎的家伙”,就昂着头走过了米店。六瑾想,人人都在隐藏自己,只有阿依的那位兄弟,那么赤裸裸的,也许山里人就是这样的。六瑾并不喜欢他那种赤裸裸,可又强烈地为他的作派所吸引。在海拔4千米的山顶,是不是连思想都会变得稀薄?城市里长大的六瑾对雪山的神往似乎是永恒不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