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瑾和蕊,以及无头人(第2/5页)

她走过去了,六瑾摇着扇子思考着。走廊里也挂了一些画,是油画,一律画的蜈蚣。有的画里是一条,有的一大群。六瑾从东头的窗户望出去,看见有不少人蹲在庭院里,盯着地面的什么东西。原来旅馆的人都在这里!

她出了客房部,阳光照得她一阵眩晕,她差点跌倒了。她感到太阳穴痛得像针扎一样,放眼朝坡下一看,白茫茫的一片。她连忙退回到客房部的走廊里,又站了一会儿,疼痛才消除了。她忍不住喊起来:“蕊!蕊!”她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使她自己感到很窘。她又走到东头窗户那里去看,看见那些人还是蹲在地上,庭院里很多树,很幽静,几乎见不到阳光。六瑾想爬窗出去找蕊,有人在背后讲话了。

“您不可以爬窗跳下去。您以为没有多高,其实下面是万丈深渊。”

说话的是女服务员,她一边走一边说,说完已经走远了。六瑾听了她的话就打消了爬窗的念头,只是站在那里边摇扇子边观察。有一瞬间她看见了裹在黑袍里的无头人,那人好像在对周围的人讲解什么,用手杖在地上指指点点。啊,真是他!

“您见到这间房里的客人了吗?”

六瑾见女服务员过来了,连忙问她。

“他跳下去了。这种事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旅馆是不负责任的。”

服务员说着又走远了,她像个机器人一样在走廊里来回走动。

六瑾上半身俯在窗口,挥着手,不顾一切地大喊:

“经理!经理!”

但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又细又弱,庭院里的人无动于衷,谁也没听到。

有一位旅客过来了,大概他也想到窗口这里来看外面。当他走近时,六瑾才认出他是车夫。他全身穿黑,像是在服丧一样。他的态度也变得随和了。

“有的人啊,一来到这里就不想走了。”车夫做了个鬼脸,“我看你不是那种人。在这个高坡上,可说是要什么有什么。有的人就看到了这一点。”

六瑾想,他是在影射蕊吗?

“可是我要去的地方是戈壁滩。”

“那么,这里是哪里?你不是看见无头人了吗?等你找到你的同伴,他就会把一切告诉你的。我看他倒是个务实的小伙子。”

在窗外的庭院里,那些人都站起来了。车夫要六瑾注意那些人的脸,六瑾便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爬着蜈蚣。有的蜈蚣还趴在眼皮上,那人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客房里也有毒虫吗?”六瑾问。

“有。到夜里就出来了。你看墙上这些画,你以为是油画吧?不,这是照片!有一个人,拿着照相机到处照,就把这些虫子的样子全照出来了。你瞧,这个墙角里就有一条,白天里它像是死了一样,到了夜里……”

车夫的话没说完就走了,因为有人叫他。墙角的蜈蚣身体很大,六瑾不敢长久注视,她转身匆匆往房里走去。

在房里,她将被褥,床底,抽屉,还有衣柜全都仔细查找了一遍,打死了两条蜈蚣。她一边打,绝望之情一边上涨起来。由于不敢坐床铺和沙发椅,她就坐在桌子上。她竭力回忆今天发生的事。她想起了自己那个“重走父亲的路”的主意。她是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的呢?难道得到了父母的怂恿?母亲最近倒的确来过一封信,信里提到沙滩鸟。对了,就是因为她提到沙滩鸟,搅动了六瑾的怀旧情绪,六瑾才起了心要“重走父亲的路”。但是这条路根本不是她小时同父亲走过的那条路,他们一直在荒原上飞驰,突然就来到了这个小县城。现在,她好像是被困在这个客房部了。还有蕊,这个小鬼,居然躲起来了。

六瑾将窗帘拉开。她看到的全部景色就是面前的一小块泥地,再往前,就是落下去的陡坡了,陡坡下面的一切全是混混沌沌的。视野里出现蕊的上半身,他打着一把黑伞在坡下匆匆走过,六瑾大声喊他,他一跳一跳的,很快就不见了。蕊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呢?什么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呢?她很热,她身上的汗湿透了衣服,把桌子都弄湿了。她记得这个小县城是很凉爽的,这上面的温度怎么这么高?是像蕊开玩笑说的那样,“离太阳特别近”吗?

六瑾又洗了个澡,换了套衣服,这时女服务员来敲门了。

“我们经理邀请您去二楼茶室喝茶,您现在可以同我去吗?”

女服务员一边说话一边弯腰捡起地板上的一条蜈蚣往嘴里一扔,嚼了几下吞下去。六瑾看得双腿发软,差点倒地了。

二楼的茶室是一间暗室,遮得严严实实的,只在靠里边墙上有一盏小绿灯,灯下摆着一张小方桌,三把椅子,经理已经坐在其中的一把上了。他果然就是那个无头人。不过也许不是无头,只不过是他的头用头巾裹起来了而已。他的声音低沉而刻板,他似乎并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老板。服务员冲好茶就离开了。

“还有一位要来吗?”六瑾指着那把空椅子问道。

“还没有确定呢,那是个打不定主意的家伙。”

六瑾听出经理从头巾里面发出的声音有种金属的味道,这令她心里起疑。

“我请您来,是想同您谈谈蕊。您的这位年轻朋友,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已经同旅馆的每个人都认识了。这是一件好事,我们‘奇趣’旅馆鼓励客人的社交活动。可是对于蕊,我有点不放心,因为我偶然撞见他用放大镜去研究我办公室墙上挂的那几幅大油画,那上面画的是戈壁滩的石头。”

六瑾忍不住“扑哧”一笑。但是黑袍里的人体有些不安地扭动了起来。

“我的办公室从来不锁的,不过这并不等于说,客人可以用放大镜去细看里头的每一样东西。您说呢?”

“我的朋友令您如此不安,我很抱歉。您应该知道我来这里的动机,自从我亲爱的爹爹——啊,还是不说了吧。我们马上离开,好吗?”

六瑾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也不知为了什么。

“啊,六瑾小姐,您错了!我告诉您这件事,并不是希望你们离开,恰好相反!我是想说,我对您的朋友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经理站了起来,点燃了一支烟。六瑾好奇地伸长脖子看他。他将那支烟举在手里在房里走来走去的。六瑾想,黑头巾里头会不会是一张魔鬼的脸啊。她的目光落在门把手上,有人在移动那个把手,似乎想进来,但又始终没有进来。再看经理时,看见他手里那支烟烧到指头了,他一点都不知道痛。

“我是个瞎子,”他忽然说,一边将烟蒂准确地扔到烟灰缸里,“当年我被困戈壁滩,阳光刺瞎了我。这个地方,是我制造的小小的戈壁滩。一个瞎子,他还能有什么期望呢?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