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瑾和蕊,以及无头人(第4/5页)

“蕊!蕊!”六瑾边挥手边喊。

她的声音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啊,就好像被阻断了似的,恐怕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蕊消失了。六瑾想,他老是围着旅馆绕圈子,难道是在做游戏吗?这时身穿黑袍的经理出现在门口,他向着凉亭走过来了。他的身影一上一下的,像是在黑暗里浮动。他居然吹起了口哨,也许他喝多了。六瑾听出他吹的是儿歌,十分熟练,也很动听。朦胧的灯光里,那些白色的飞虫一会儿变稀一会儿变浓,分明是应和着他的节拍。现在六瑾可以看到他的头部了,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是模糊。

“六瑾小姐,我同您的父亲是世交啊。”

他坐在亭子的栏杆上,他的体态那么轻盈,像一朵乌云一样。

“您知道我爹爹的近况吗?”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事用不着知道。您那位年轻的朋友,正在加紧操练,我觉得他前程无量。您瞧,他在飞!”

六瑾什么都没有看到,前方只有黑暗。

“您建起这个旅馆有多久了?”

“有很长时间了。您想想看,在这种地方……开始是很寂寞的,没有人来……后来呢,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六瑾极力想看清经理的脸,但不知为什么,她的目光一落到那里,她的头就晕起来。她干咳着,不断尝试,一次又一次集中意念。有一刻,她似乎看到了一张农民的脸,皱纹里头散发出柴草的烟雾。

他一伸手从空中抓到一只小乌龟。

“这是您的爹爹新近喂养的。您瞧,背上的纹路是不是很特别?”

六瑾同样看不清乌龟。她知道那是一只乌龟,可是要看个仔细呢,头就晕,眼就痛,只好放弃。有鸟儿在亭子里叫,啊,长寿鸟!

“您的年轻的朋友,他一直在追赶,他要抓住那些东西。”

那些服务员站在餐厅门口叫经理,经理连忙从栏杆上下来,朝他们走去。他刚一走开,长寿鸟也不见了。幽暗中,一股一股的热浪朝六瑾涌来。她身上的衣服立刻汗湿了。她走出亭子,打算回房间洗澡。

在拐弯的地方突然出现了墙,墙是青砖砌的,那么长,挡住了她的去路。起先她往左边走,走不到尽头;她又返回来往右边走,还是走不到尽头。她听见墙头有鸟儿在黑暗中叫,天空中的那一弯新月似乎因为炎热而微微颤抖。她想,只有回去,回到餐厅才不会迷路。然而墙的那边响起了蕊的声音。

“六瑾姐姐,这里有好多人,他们都认出我了!”

看来他很兴奋,很满意。

“蕊!蕊!你看到我了吗?”

“我看到你了!你在太阳底下,太阳就在你头顶!我要赶过去,那边还有人,那边是戈壁滩的心脏……”

六瑾回到餐厅时,那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少量白色的飞虫还在灯光下面飞。她很想回房间,因为湿衣服贴在身上很难受。正在这时她看到了救星——女服务员过来了。她仍然是一脸忧郁的表情。

“您找不到您的房间了?我们这里一到夜里,什么都改变了。刚来时,我也总是找不到我的房间。你跟我来。”

她们出了餐厅,女服务员忽然变得力大无穷,她将六瑾一推,六瑾就掉下去了。六瑾觉得自己要死了,万念俱灰。可是她没有死,她落到自己房间的床上了。房间仍然开着窗,就同她离开时一样。她起身去关窗时,看见窗外站着经理。

“我在找您的朋友。这个小孩啊,就像生出了翅膀一样!他啊,他在我这里大有用武之地呢。”

六瑾早上醒来时,已经不太记得夜里发生的事了。她铺床时发现自己压死了两条虫子,它们有点像蜈蚣,可又不是蜈蚣。是什么虫子呢?真恶心啊。她用纸包着它们,扔到垃圾桶里。

蕊的房间关着门,她走过去一敲,门就开了,是经理在里面。

“您的朋友,到了这里就失去时间概念了,他整夜都在同人交流,缠住每一个人。有些房客被他缠得筋疲力尽,倒在草地上就睡着了。您瞧,这是他的手!”

经理举起那只闪闪发光的手,在幽暗中窃笑。六瑾“啊”了一声,差点儿晕倒。

好半天之后,她才战战兢兢地问:

“他没有了吗?”

“您多心了,怎么会死了呢?只不过是暂时的分解罢了。您没听您父亲说过这种事吗?就比如说我的头部……”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六瑾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您不要紧吧?慢慢就会习惯的,这里离太阳太近,会有些反应。”

六瑾一咬牙扶着墙站起来,虽然眼前发黑,她还是摸索着回到了房里。

一个男服务员正在她房里打扫卫生。她坐在软椅里头,听见他正用拖鞋噼噼啪啪地打那些虫子。他做这事很有快感,她却感到恶心。

“完了吗?我要吐了。”她虚弱地说。

“这就完了,这就完了,对不起!”

他经过六瑾身旁时,弯下身凑近她说:

“您真美,刚才我本来想将我的一只眼睛寄存在您这里呢!”

因为恶心,六瑾也不想去吃早饭了。她慢慢地走到东头窗户那里,再看那个庭院。院子里的小树丛那边站着蕊,六瑾朝他挥手。

“蕊!蕊!我可以过来吗?我这就过来好吗?”

“不要!不要!六瑾姐姐,你下面是万丈深渊啊!”

蕊的背后有个黑影,六瑾看见那黑影像一头巨熊一样抱住了他,而他也没有挣扎。那些小树猛烈地摇晃起来。蕊在喊:“妈妈!妈妈……”

一会儿六瑾就看不见他俩了,她感到有些宽慰:毕竟蕊是同母亲在一起。

她想去退房,她走到客房部的门口,又一次被燃烧着似的阳光逼退。最要命的是,她没法睁开自己的眼睛。她突然想起了蕊的黑伞,他在哪里弄到那种伞的?男服务员从一间客房出来了,六瑾上前问他退房的事。

“嗯,您是该退房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这里白天不办退房。您也见到了,太阳太大。您等到晚上,会有人送您下去。”

六瑾很吃惊,这个人怎么知道自己该退房了呢?蕊已经离开了吗?

她回到房里时,温度一下子又升高了,她满头大汗,扇子也解决不了问题,只得又钻进浴室冲了个凉。冲完凉出来,听到窗外响起尖锐的哨子声,她拨开窗帘一看,看到一队人在燃烧的阳光里排队形。六瑾看见是经理在训练他们,经理还是穿黑袍,只是脸露出来了,是一张普通的农民的脸。六瑾不能久看,因为头昏。她想,大概人经过某种训练之后才能适应这里的阳光?她最后看见的队伍里的那张脸居然是老石的脸,他已经完全变样了,变得粗糙了好多,很像一个农民了。六瑾拉上窗帘,坐在椅子里。窗外刺耳的哨声吹得她一惊一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