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鲍之交(第2/3页)

  到了地方,砰砰砰一打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只见打电话那人面朝里跪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正在号哭。两人知道来晚了,但一琢磨,人都来了,多少也得看看呀,便迈步进去。没想到一拍那人肩头,那人霍地跳起,转身大骂:没用的东西!老子花钱纳税,养你们这帮玩意儿有什么用!小魏低头一看,地上是条死狗。原来此人的儿子是条狗。可能他儿子也太老了点儿,按人类年龄折算可以当他爹,这辈分没法儿算。依着那个男大夫的意思,多一句都甭跟他废话,转身一走就算完了。小魏觉得还是问问的好,万一孩子是在屋里呢?结果一问,那男的呸的一口浓痰啐在小魏衣服上:“问你妈×问!有他妈一天死俩儿子的吗?滚蛋!”大致过程如此,经过男大夫和管联志两次转述之后,精彩程度可能下降了一些,以至于鲍富平听完之后,并没有指天画地,跳起骂街。接下来的几天里,管联志都抢着开车,怕鲍富平出去惹事,但鲍富平压根儿不提这事儿。最后管联志先绷不住了,一推眼镜,问道:“小魏这事儿你管不管了?”鲍富平叼着烟,斜着眼看他:“管什么,怎么管?难道我穿着白大褂上门去打人吗?”管联志与他相交十余载,深知此人粗中有细(此乃错觉),不敢怠慢,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他妈的,脱了白大褂也不行!”鲍富平不说话了。但是他终究没有去上门打人。

  过了几天,俩人傍晚正要去巡逻,只见小魏那辆车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这回不是空车。车一停,搭下来一个人,脸上姹紫嫣红,已经很难分辨五官了,但是肯定还活着。证据是他不停地大声号叫。小魏扶着担架跑过鲍富平车边的时候,歪头看了看他。鲍富平把头扭向一边,唱小曲儿。等小魏过去了,他低声啐道:他奶奶的,怎么挑这么个时候下手。管联志问:你干啥了?鲍富平一梗脖子道:“怎么了?我既没穿白大褂打人,也没脱了白大褂打人。”管联志怒气冲冲,开车巡逻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鲍富平笑道:“你冲谁生气啊?”管联志也不理他。

  管联志和鲍富平对彼此的世界观都有很大一部分不认同,竟然搭档了这么长时间,堪称奇迹。比方说,鲍富平认为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拳头,管联志则认为谈一谈什么都可以解决。按说这没什么好争的,事实胜于雄辩嘛!但事实太过于公正了,两个人都被证实是错的了。管联志老是惹上一些本不归他管的事,这种事一旦摊上了,用嘴就解决不了,这时候鲍富平就用拳头解决。鲍富平尝试直接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时候,从现象层面证实了关于打架的一个经典理论:打架的输赢是有很大偶然性的。比如,他曾经被一个半大小子用啤酒瓶子开了瓢儿。那件事是这样的:两人晚上在医院门口的饭馆吃饭,几个中学生闯进来,大喊大叫,大说大笑,要了几瓶啤酒,也不吃饭,就坐在饭馆门口喝,客人都不敢进来了。一会儿老板出来了,笑脸儿相迎,想让学生们把门儿让出来。没想到当头的那个孩子咳了两口,一口痰就啐在老板围裙上。这地方风俗不好,喜欢啐人。老板也是铁塔一般的汉子,二话不说转身就抄椅子,店外面的学生一下子全拥了进来。老板忍了三忍,让了三让,总算一口火憋了下去,因为他是坐商,惹不起这群坏小子。鲍富平看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拎起把椅子,呼地扔了过去,正中当头那孩子的后背。接着他一声断喝:狗日的出来!大步上前,揪住那孩子的领子就拖到店外去,不由分说揍了一顿。这厮很没有原则,打人没有白名单,女人孩子老头老太太都下得去手。打完,啐口痰,喝道:“滚!”学生便爬起来滚了。没想到鲍富平刚一转身,“嗖”地飞来一个啤酒瓶,正中后脑。回头再看,那些小子早就跑没影儿了。

  用鲍富平的话说,那孩子犯了规:你就算用啤酒瓶子打我,也应该直接砸我的头,而不是把它扔出来。万一没扔到我头上,后面围观的人不就倒霉了吗?这种时候,管联志一边给他包扎,一边苦口婆心地说,打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总是打架,用的绷带太多,连院长都发现了。鲍富平大怒道:“废话!用得再少,包在我头上不是一样被发现吗!”管联志就不说话了。两人沉默了半天,管联志包扎完了,才缓缓地说:

  “这世上的事儿,你全都想抱不平,你可抱不过来。”

  鲍富平捂着脑袋,低声说:“这世上的闲事,你全都想管,你可管不了。”

  管联志说:“我管的事,都是有方法地管。”

  鲍富平说:“别逼逼。哎哟。”

  管联志不再说话了。他想要给鲍富平上的课,一直到多年以后,鲍富平后来的领导才给他上了。那时候两人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

  这两人闹翻的事情,在医院里大概流传着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说,他们两人去县城里唯一的电影院看电影。前排有两个人在放映时不停地大声评论,管联志就拍了拍他们,做手势让他们别出声。散场以后,这两个人就一路跟出来,把管联志揍了一顿。天可怜见,鲍富平此时正好买烟去了,等他回来,管联志已经快要被细细切做臊子了。鲍富平暴喝一声,势如惊雷,冲上前去揪住一个便打。另一个当然不干了,在后面又踢又扯,但是鲍富平一来自重太大,二来抗击打能力太强,三来意志太坚定,看起来是非要把头里这个打死不可,所以没扯开。这时候管联志突然爬起来,抱住鲍富平的虎躯,连喊“别打了出人命了”。结果后面那人照定鲍富平侧脸就是一皮靴,然后拉起同伴就跑。管联志抱着鲍富平,像只树懒,怎么也甩不开,就这么让俩人都跑了。

  拥护第二种版本的人,对第一个版本嗤之以鼻,认为这纯属胡扯,因为两个大男人不可能去看电影。持这种想法的人真是太跟不上时代了。这个故事真正的疑点是管联志怎么可能控制得住鲍富平,但是不管怎么说,它符合两人处理矛盾的基本方针。现在应该说说第二种版本了。这个版本是说,有一天两人去鬼区的酒吧巡逻,当时已是落霞更在夕阳西了,只见酒吧破旧的木板房外,一片沙地上停着一匹高头骏马,一个黄衣汉子脚踩马镫,正要翻身上马。但是他显然喝多了,因为他连续翻了好几下都没翻上去。管鲍二人也没当回事,就开过去了。巡逻了一圈,回来时再路过酒吧,则已经是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只见那个黄衣汉子还在那儿上马,只是动作慢了许多,蹦几下就歇一会儿。马都烦了,不停地打响鼻儿。鲍富平见了,大笑不可止,直捶车窗户。眼看笑得要背过气儿去,突然停了,因为管联志熄火、停车、开门,要下车。鲍富平问他干吗去,答说把那汉子拉上车来,送回去。鲍富平说,你知道他住哪儿?管联志说知道个大概,因为这家伙被送去医院的次数太多,跟家属简单聊过几句。鲍富平又问,那马怎么办?管联志说,我又不是兽医!说罢下车,走上前去。鲍富平从后门跳下车,连声喝止,让管联志少管这人的事。“他现在不是还没受伤呢吗!”他喊道,“咱们又他妈的不是警察!”管联志就是不回头,走到切近,一手拉马缰绳,一手扶住那醉汉,正待说话,忽听发动机点火声音响亮,回头一看,鲍富平把车开走了。“你骑马回去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