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之王朱知碌

  以前听过一个笑话,是这么说的:说在国外一个超市的收银台,一个中国小伙子收钱时不用计算器。每逢客人来,他便念念有词:十八,三块五,四十一块二——然后抬头望一会儿天,结果就出来了:六十二块七!买东西的老外惊道:我靠,云计算!这个笑话是在云计算这个概念刚开始流行的时候传开的,顺便还拿中国人的计算能力开了个玩笑。中国人在海外,口占心算,确实常常把老外惊个跟头,而那对我们来说只不过是基本功,否则小学都毕不了业。现在要讲到的这个朱知碌,比这个水平可高多了,连我这个中国人都一次次地被他惊倒。

  朱知碌的活动场所非常有限,如果你成心找他,就在那么几个地方一蹲,准能蹲着。而且这人极好认。我认识他前后不长的时间里,他的人生经历了大起大落,悲欢离合,但这些变化都没能让他换掉他那身好认的行头。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肯德基吃罢早餐,站在门口的檐下抽烟。他打北边儿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把我吓了一跳。只见此人,身长八尺,宽肩膀细腰身,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翻毛皮衣;从两个袖口里,探出长得盖住了手背的粗沙子色衬衫;再往下是十根炭条一般的手指,其中一根还戴着个银戒指,十分扎眼。一条破裤子全是洞,脚下穿一双哗哗作响的皮靴,上头的皮子磨得颜色各异。往头上看,面如黑锅铁,唇赛紫羊肝,一部长须蓬松干燥,打结分叉,不仔细看找不着嘴。这人长得太苦了,要说他能发财享福,谁都不信。他的两道眉毛、一对外眼角,和隐藏在胡子里的嘴角,全都呈八点二十状,两端向下撇着,一脸不乐意。而且他的脸太脏了,上一道下一道,在眉毛之间竖着还好几道,让人觉得他永远皱着眉头,一副要打人或者要挨打的相。他戴一顶破棒球帽,正当中一红五星,帽子外头挂着一副耳机,将两个耳朵包得严严实实。上世纪八十年代刚流行文化衫的时候,上头常有一句话叫“别理我,烦着呢”。他要是穿一件那个,简直绝了。可是他穿的就像刚从犹马镇跑出来似的。

  这人走到我跟前,站住不动,怔怔地看我。他身量跟我差不多,但是我站在道牙子上,他得仰头看我。那一对耷拉眼角和满是期待的眼神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我少年时,因为跟人照眼儿,教训惨痛,所以他看我的时候,我就把头扭向一边吹口哨。抽完烟,我把烟屁掐在垃圾桶的最上层,准备上班。谁料想他都不等我走,就伸手捏起那个烟屁,揣进兜里。

  我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了,竟然有人在我面前站着等烟屁!这不是CBD(中央商务区)吗?花了45秒让自己恢复理智之后,我从兜里拿出半盒中南海来,试探着冲他伸出手去。像他这身行头,很难判断他是流浪汉还是神经病,还是一个流浪的神经病。我这么做的时候,心情也很复杂。结果他也没犹豫,接过烟盒,拇指食指捏住盖子一掀一合,就那么一打闪的工夫,然后又打开盖子,抽出几根,把烟盒还给我。“谢了,”他的声音也像粗沙子,“你这里头十三根,我拿七根,且活呢。”说完把烟往兜里一揣,走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抽烟时我忽然想,就那么一掀一合,垂着他那耷拉眼皮,就能看清里头是十三根?但是那半盒头天已经抽完了,无从查证,只得作罢。正想着,这人又来了,看见我也是一愣,伸手把耳机摘了,愣头愣脑地问我:“你天天打这儿过啊?”我说是啊,他接忙又说:“我问这个,不是要讹你的烟。”这回见完面,有那么几天没看见他。再看见时已转入深秋,气温急转直下,他那身皮货显得挺合适。他坐在肯德基外头的道牙上抽烟屁,眯着眼睛晒太阳。见我来了,抬起夹着烟屁的右手打了个招呼。我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四周都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没人有那个闲工夫看我,就坐下了。他挺惊讶,说我打个招呼不是叫你坐下的意思,你忙你的吧。我说我也不忙,聊会儿天儿。我看准了他身上有了不得的故事。我有烟,他有故事,一拍即合。

  他首先抱怨了自己的名字。他说他俩哥哥,一个叫朱知勤,当兵了;一个叫朱知俭,去南方闯茶叶行了,只有他这个名字,朱知碌,忙忙碌碌,一辈子苦命。知道忙碌,就能不忙碌了吗?人家俩哥哥就是不用忙,我就是跑断肠!勤俭碌,这也不挨着啊!我听完,结合我国计划生育政策,琢磨半天他多大岁数,没琢磨出来。

  一打开话匣子,这人就说个不休。我时时警惕地抬头看看路过的,结果没人看我们。这一来是我自己的穿着也不怎么样,跟一个神经病坐在一起也不显得奇怪,二来是在这片儿上班的人自己就穿得够奇怪的了。我放下心来,问他做什么营生。他说,我都捡烟屁了,我还能做什么营生?我说那你靠什么吃饭,他伸手往兜里一掏,抓出一把钱来,撇着嘴拿手指捻了几下。“七十五块五,”他说,“这点儿花完了就没饭吃了。不过按说不至于。”我问他,你这把钱,是一直心里就有数,还是拿出来这么一捻立马就算出来?我这个问题还是从上回的半盒烟来的。他说:“心里有数,跟拿手里现数,对我来说没区别。”说着他又伸左手入囊,掏出一把硬币来,往我面前一举。我多少有点儿嫌脏,但是听故事成瘾,没办法只好捧哏。我摊开双手,他哗啦哗啦地把钢儿撒到我手里。我还是头一回从一个流浪汉手里拿到钱,太了不起了。

  朱知碌说:“七个一块,九个五毛,九个一毛,一个五分。十二块四毛五。”他说这些数字时,完全不假思索,顺理成章,感觉就跟我说“床前明月光”一个意思。我拨弄着钢儿数了半天,还真没错。他伸出黑爪子往我手心里一抓,抓了几枚,摊开手一看:“三块六。”又抓了一把:“六块三。你手里是两块五毛五。”我数了数,心情十分复杂,一时语塞。这是因为我同时想说“真牛×”和“这有什么用啊”,不知道选择哪句好。朱知碌收回硬币,慢悠悠地讲下去。

  朱知碌刚来北京的时候,跟一个深圳老板混中关村,卖MP3什么的,干了两年。第一年,业绩不错,加上他对数字天然的敏感和过人的计算天赋,老板让他管账。到了年底,南方老板喜欢发“利是”,就是红包。朱知碌拿了不少钱,过年回老家结了婚,把媳妇也带来北京闯荡。第二年,市场起了变化,买卖不行了。到了年底,老板一咬牙,还是发了一个厚厚的大红包,同时宣布公司解散了。所谓公司,盖老板加朱知碌二人之略。老板走了以后,朱知碌怅然若失,回到出租屋里跟媳妇头碰头把红包一拆,里头是一沓花花绿绿的纸。仔细看来,这些纸被横七竖八的锯齿线分隔成小块,每一块上都写着:中国福利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