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之王吕连贵(第4/5页)

  六月一号,马克沁把店关了,不营业。晚上,吕连贵早早到了店里,默默地弹着琴,不说话。一会儿施潘道来了,满脸自信,抱着肩膀往吧台前一站,问我:“来吧,怎么说,谁先来?”一副欠揍的鬼样子。他穿一件短袖T恤,满是窟窿的牛仔裤,破球鞋,看不出哪儿能藏什么大件的东西。不会是要送钻戒吧,我想。这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马克沁翻了翻白眼,弯腰在吧台下面鼓捣半天,拎出一个方盒子来。“Louis,你拆!”他喝道。吕连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施潘道,我俩都没表态。

  在吕连贵拆箱的时间里,我拿眼角踅摸施潘道。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抱着肩膀,身子不停地颠颠颠的,简直神烦。他那个助理没跟着他,所以有可能是有什么超大件的东西在外面放着,一会儿助理会送来。难道是辆车吗?我越想越邪乎。这时候盒子拆开了。

  盒子里是一套金灿灿的麦克风。这个东西我不懂,但一看就是好东西,带着机器的精密感和奢侈品的性感,周身泛着让人一看就想跪下的金光。盒子里还有一个小铁盒跟一些黑色的电线。被告马克沁介绍道:“这是一套××××××××××××××麦克风和××××××××××××××(此处为品牌与术语,没记住),Louis,我希望你用这个,自己录歌,发自己的片子!不能唱一辈子酒吧。”说着,马克沁看了一眼施潘道,然后往反方向一甩胖脸,肉都飞了起来。

  施潘道看了看麦克风,又看了半晌吕连贵。末了儿他问:“看完了没有?看完了就该本大爷的了。”我说:“你别颠了行吗?我这点儿酒都要吐了!”快拿来吧。施潘道露出一个夸张的狞笑,然后举起双手放在右耳边,“啪啪啪”地拍了三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

  施潘道很尴尬,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霍地拉开门,对外面吼道:“人哪?听他妈什么呢!”然后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仔细数数,其实也并没有一大群,只有五个,其中四个占地面积都很大,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剩下那个是施潘道的小助理。最前头的一个壮汉是个光头,留着墨西哥风格的胡子。吕连贵一看,吓得尿都要出来了,连连后退,缩在马克沁后面。马克沁脖子一梗,怒道:“干什么干什么,玩儿不起,带人砸店吗?”施潘道说:“我能干那个事儿吗?别把施某人瞧扁了!”然后一指吕连贵,往自己的方向招了招,说:“连贵你来,看看你这几个老熟人。”然后往那个光头的膝盖窝抬脚一踹,光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后面三个犹犹豫豫地也跪下了。这么多人跪在一起的场面,除了农村办白事以外,我只在横店看见过,也觉得很新鲜。我问施潘道:“这都什么人哪?”施潘道说你问连贵。我问吕连贵,他眼神乱飞,满脸跑眼珠子,不知道看哪儿好,也说不出话来。我就猜了个八九。施潘道真是神通广大!换作我,别说一周之内找到这几个多年以前惹事的人,就连下手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不定,这件事施潘道当年就早已摸清楚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才意识到有点儿搞大了,几次想开溜都没能成功。连厕所都不让我上,太不讲理了。要我说,这事情本身也没什么复杂的,搁在我身上——一个我现在公司的老板,一个带我入行的前辈,两人各给我找了一份工作,不就这么个事儿吗?解决起来也简单,显然只能听我的,我想去哪家就去哪家,大不了请另一家吃顿饭。要说标准,当然是谁给钱多,我就去谁家。但是吕连贵、马克沁和施潘道这三个人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的眼神和互相之间凝固的空气足可证实这一点,连站位都很科学,进可攻退可守,僵持不下。在他们看来,这事情就跟一个姑娘许给了两户人家一样。我想起一段评书里有这么一出。说有一位少年侠客叫张方,本来已有了两房妻室,结果一个叫武兰姑的女侠非得要嫁给他,原因是一位老老老剑客保了媒,得到了姑娘的师父东方老尼首肯。这位老老老剑客还是少侠张方的师父的师父的师叔,辈分高得不行,惹了此人当然是不得了的。顺便一提,这位少侠的师父有个结拜兄弟,就是江南第一剑太极手晚村先生吕留良。所以说不定跟吕连贵祖上还有什么渊源咧。同一时间,这位姑娘的亲爹在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又把姑娘许配给了北五省绿林总瓢把子铁木尔的儿子铁三纲。这位铁爷一听说到手的姑娘要飞了,当然不乐意,四下延请高人打通官府,最后惹下了一场滔天大祸。可恶的是,说书人为了吊你的胃口,不会给你讲这种大祸是怎么解决的,所以全无参考价值。不过想起这段书,我对眼前的事的严重性也有了一定的认识。比方说,书里那件事涉及老张家、老武家、老铁家,还有老张家的师门,远不是听听当事人怎么说那么简单的。但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更何况,书中那个被许给两户人家的姑娘本人就是个杀人女魔头。吕连贵跟女魔头相比,简直是个无声的屁。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重机枪们也握手言和了,说一切决定权都交给吕连贵,无论他做何选择,都不会生气伤心,大家还是好朋友。喝酒时,那四个人一直在旁边跪着,实际上气氛非常尴尬。我不知道这种场合应该做何表情、说什么台词,只好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吕连贵那天也没有唱歌。最后怎么收场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实际上,我连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马克沁已经出国,不知道到哪国境内醉生梦死去了。施潘道一直没见着。想想也是,我跟他不算熟,以前见面也都是在酒吧,酒吧关了,当然见不到他了。我们属于那种比点头之交、一面之识深一点儿,比酒肉朋友还要浅一些的朋友。也许哪天见到了,还能坐下来喝一杯什么的。吕连贵有一阵子去向不明。我去过“下马石”,也去过“猜地铁”。两个酒吧都很不错,现在的歌手也很棒,但都没见到吕连贵,也没有施潘道。问过老板,也失其下落。

  今年秋天,我把车送去喷漆,回来时坐地铁,在公主坟见到了吕连贵。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弹着一把看上去很不便宜的琴,唱《900万辆自行车》(9 Million Bicycles,格鲁吉亚女歌手Katie Melua演唱歌曲)和《唯一的例外》(The Only Exception,美国摇滚乐队Paramore演唱歌曲)。唱的都是女歌手的歌,慢歌,声音不大,每一句都在空旷的通道里转好几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