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0页)

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认出奥尔洛夫,因为像他那样的俄国人无论是否有秘密使命在身,都毫无低调出行的观念。

奥尔洛夫会来吗?倘若他真的乘坐约瑟夫所说的那次列车到达,又如约瑟夫所说的那样,随后便与沃尔登伯爵见面的话,那么约瑟夫所提供情报的准确性几乎毋庸置疑。

在火车到达前几分钟,四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封闭式马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径直驶上了站台。车前有一名车夫,车后站着一名身着制服的男仆。一名铁路职员迈着大步跟在车后,身上穿的军式制服纽扣闪闪发亮。那名铁路职员对车夫说了句什么,便引领他驶向站台的尽头。接着身穿礼服、头戴礼帽的车站站长也到了,他一副位高权重的神态,看看自己的手表,又谨慎地与车站的钟表对照了一下。他打开马车的车门,让乘车人走下车来。

那位铁路职员从费利克斯坐的长椅旁走过时,费利克斯抓住了他的衣袖,“请问,先生,”他眼睛瞪得老大,摆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外国游客的表情,说道,“那位是英国国王吗?”

铁路职工笑了:“不是,伙计,只是沃尔登伯爵而已。”说完便走开了。

看来约瑟夫说得对。

费利克斯以刺客的眼光仔细审视沃尔登。他个子很高,与费利克斯不相上下,身形壮实——比身材瘦弱的人更容易开枪击中。他五十岁上下,除了略微有些跛脚以外,行动还算敏捷;他跑得动,但不会跑得很快;他身上的浅灰色晨礼服和同样颜色的礼帽极为显眼,礼帽下露出的头发又短又直,络腮胡仿照已故国王爱德华七世的胡须样式修剪成扑克牌中黑桃花色的形状。他站在站台上,拄着手杖——一件潜在的武器——以缓解左腿的负担。车夫、男仆和车站站长围着他忙个不停,如同蜜蜂围绕蜂后打转。他姿态悠闲,并没有看手表。他并未留意自己身边奔波忙碌的下人们。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待遇,费利克斯心想,他生来就是人群里的显要人物。

火车出现了,引擎室的烟囱里喷出股股浓烟。我此时此刻就可以杀死奥尔洛夫,费利克斯心想,一想到自己即将与猎物交手,他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猎人的狂喜。不过,他此前已经做了决定,今天不动手。他到这里来是为了观察,而不是为了行动。在他看来,绝大多数无政府主义者的暗杀行动之所以会失败,正是因为行动仓促或盲目行动。他坚信应该有计划、有组织地行动,而这正是许多无政府主义者嗤之以鼻的观念。可是他们没有认识到的一点是,人可以对自己的行动做出安排——只有当一个人开始安排他人的生活时,他才成了一位暴君。

火车长叹一声,喷出一大团蒸气,停住了。费利克斯站起身,朝站台凑近了一些。火车的另一段似乎是节私人车厢,新刷的油漆格外亮眼,与其他车厢的颜色截然不同。这节车厢不偏不倚正停在沃尔登的马车前。站长热切地上前打开了车门。

费利克斯绷紧了神经,眼睛瞟着站台,注视着被阴影笼罩的那片区域,他的猎物即将在那里出现。

众人等了一阵,接着奥尔洛夫便现身了。他在车门处停留了片刻,费利克斯借此时机用双眼为他拍下了肖像。他身材瘦小,身穿一件价格不菲的俄式毛领厚外套,头戴一顶黑色礼帽。他面色红润,年轻的神态几乎稚气未脱,两撇八字胡不算浓密,面颊上没有蓄须。他略带迟疑地微笑了一下。他看起来很脆弱,费利克斯心想,世上许多作恶多端的人都长着一张天真纯良的面孔。

奥尔洛夫走下火车;他和沃尔登拥抱了一下,动作是俄国式的,但十分简短;接着二人便上了马车。

这次会面还挺匆忙的,费利克斯想。

男仆和两个搬运工开始往马车上装行李。没过多久他们便发现马车装不下这么多行李,费利克斯想起自己那只半空的纸板糊成的手提箱,不禁微微一笑。

马车掉了个头。看样子那名男仆要留下照看剩余的行李。两名搬运工走到马车窗边,一只覆着灰色衣袖的手臂从车窗伸出来,把几枚硬币放在他们手里。马儿拉着车离开了,费利克斯跨上自行车跟在后面。

伦敦市内车水马龙,要跟上马车并不困难。他尾随马车穿过城市,沿着河岸街行驶,穿过圣詹姆斯公园。走到公园另一头,马车沿着分界道又走了几码,接着忽然拐进了一座被围墙环绕的院落。

费利克斯跳下自行车,推着车走过公园尽头的草坪,直走到那扇大门的马路对面才站住脚。马车驶向一幢大宅子那雄伟的入口,他看见马车车顶上露出一黑一灰两顶礼帽,很快便消失在宅子里。接着大门关闭,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莉迪娅审慎地观察着女儿。夏洛特正站在一面巨大的穿衣镜前,试穿年轻女子初次参加社交季的礼服,她将穿着这件礼服入宫觐见,被介绍给社交界的名流。身材瘦削、举止文雅的裁缝博尔顿夫人拿着别针,在她身旁不停地忙碌,不时在这里加上一处花边,又在那里缝个褶裥。

夏洛特看上去既美丽又纯真——这正是初次参加社交季的年轻女子的理想气质。白色的薄纱连衣裙上绣满了水晶饰品,裙角几乎垂到地面,一双小巧的尖头鞋在裙裾下若隐若现。裙子的领口深抵腰际,裸露之处被一件缀满水晶的束身衣填满。银线织成的裙裾足有四码[4]长,用淡粉色的雪纺绸做衬里,拖尾末端饰有一只巨大的银白相间的蝴蝶结。夏洛特的黑发高高地盘在头顶,用一只王冠头饰固定住。那只头饰曾经属于上一位沃尔登伯爵夫人,也就是斯蒂芬的母亲。发髻上按照惯例插着两根白色羽饰。

我的宝贝女儿几乎已经长大成人了,莉迪娅不禁想。

她说:“非常漂亮,博尔顿夫人。”

“多谢夸奖,太太。”

夏洛特说:“穿着这些太难受了。”

莉迪娅叹了口气,夏洛特总会说这样的话。莉迪娅说:“不要这样不稳重。”

夏洛特跪下身去提裙裾,莉迪娅拦住她。“你不必跪下去。瞧,我给你做个示范,你就按我说的做。向左转,”夏洛特照做了,裙裾随之落在她身体左侧,“用左侧手臂把裙裾收起来,再向左转九十度。”此时,裙裾在夏洛特面前的地上铺展开,“向前走,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把裙裾挽到你的左臂上。”

“真管用。”夏洛特笑了。她微笑时,旁人都会受到感染。她过去一向如此,莉迪娅心想,她年幼时,我总能看透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成长的过程便是学会如何蒙蔽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