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0页)

夏洛特说:“这些事情又是谁教给你的呢,妈妈?”

“你乔治叔叔的第一任妻子,贝琳达的生母,是她在我初次参加社交季之前教我的。”她很想说:这种事教起来容易,真正艰涩的东西你只能自己去学。

夏洛特的家庭教师玛丽亚走进了房间。这个身穿铁灰色连衣裙的女人讲求工作效率,从不多愁善感,她也是莉迪娅从圣彼得堡带来的唯一一位佣人。十九年过去了,她的容貌却从未有过改变。莉迪娅全然不知她究竟有多大年纪:五十岁?六十岁?

玛丽亚说:“奥尔洛夫亲王到了,太太。哇,夏洛特,你穿这一身非常华丽!”

如今也该到了让玛丽亚称呼她“夏洛特小姐”的时候,莉迪娅心想。她说:“你换好衣服就下楼,夏洛特。”夏洛特立刻开始拆解用来固定裙子拖尾的肩带。莉迪娅走出了房间。

她看见斯蒂芬正在会客厅里闲饮着雪利酒。他伸手轻触她裸露的手臂,说:“我真喜欢看到你穿夏装的样子。”

她微微一笑:“谢谢。”他一身灰色大衣,颈间系着银色的领带,看上去也十分潇洒,她心想。他的胡子中夹杂着越来越多的丝丝银灰。我们本来该多么美满啊,你和我……她不禁想要亲吻他的面颊。她环顾了一下房间,一名男仆正在餐具柜旁倒雪利酒,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她坐下来,接过男仆递过来的杯子:“亚历克斯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斯蒂芬答道,“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他过一会儿就会下来。夏洛特的礼服如何?”

“礼服很漂亮。真正让我忧心的是她的态度,她近来对任何事物都不愿轻信。我真不愿看见她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人。”

斯蒂芬并不为此而担忧:“你等着瞧吧,等到某位英俊的卫队长开始关注她,她很快就会改变想法的。”

这种论调让莉迪娅十分恼火,因为这话背后的含义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被自己向往浪漫的天性所奴役。但凡斯蒂芬不想为某个问题浪费脑筋时,他往往会说这样的话。这种话让他活像个开朗热忱、头脑简单的乡绅,可他并不是这种人。然而他却相信夏洛特与其他任何一位十八岁的姑娘都别无二致,并对不同意见置若罔闻。莉迪娅深知夏洛特的天性中暗藏着一抹与英式气质迥然不同的野性,这一抹野性必须受到遏制才是。

由于夏洛特的缘故,莉迪娅突然毫无缘由地对亚历克斯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这自然不合情理。这并不是他的错,但他代表着圣彼得堡,代表着昔日暗藏的危险。她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忽然发觉斯蒂芬正用敏锐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他说:“你该不会是为了与小亚历克斯见面而感到紧张吧。”

她耸耸肩膀:“俄国人一向让人捉摸不透。”

“他并不是典型的俄国人。”

她对丈夫微微一笑,但先前的一瞬柔情已经消逝了,眼下她心中只剩下中规中矩的夫妻情谊。

房门打开了。稳住,莉迪娅暗中告诫自己。

亚历克斯走进房间。“莉迪娅阿姨!”他说着向她的手俯下身去。

“你好,阿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她郑重地说道,接着又改换成柔和的语气补上一句,“哇,你还是十八岁时的样子。”

“我倒希望如此呢。”他双眼闪亮,说道。

她问起他的旅途。他作答时,她发觉自己正暗自纳闷他为什么仍未婚配。仅凭他显赫的爵位便足以让许多姑娘为之倾倒——她们的母亲自是更不必说。除了爵位以外,他相貌出众,而且家财万贯。我敢肯定,他早已让一众女子为之心碎,她心想。

“您的哥哥和姐姐请我转致问候,”亚历克斯说道,“也希望您能为他们祈福,”他略一皱眉,“眼下圣彼得堡的形势很不安定——如今它早已不是您所熟悉的那座城市了。”

斯蒂芬说:“我们对那位僧人也有所耳闻。”

“拉斯普京。沙皇皇后相信上帝通过他向世人传达旨意,而皇后的意见对沙皇的影响极大。但拉斯普京不过是一种表象,罢工接连不断,骚乱时有爆发,人民已经不再把沙皇奉若神明了。”

“那该怎么办呢?”斯蒂芬问。

亚历克斯叹了口气,说:“要做的事太多了。我们需要更高产的农场、更多的工厂、英国那种完备的议会、土地改革、工会、言论自由……”

“换作是我,就不会急于建立工会。”斯蒂芬说。

“也许吧。即便如此,俄国必须积极参与二十世纪的世界局势。这件事若不是由我们贵族来做,人民必将把我们推翻,然后自己动手。”

莉迪娅心想,他这番话比激进派还要激进。不知家乡发生了怎样的巨变,竟会让一位亲王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姐姐塔提亚娜,也就是亚历克斯的母亲,曾在信中提及“种种烦扰”,却从未透露过贵族阶层已确实陷入险境。不过亚历克斯更像他的父亲老奥尔洛夫亲王——他们都是政治动物。倘若他尚且健在,必定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斯蒂芬说:“还有第三种可能,你知道的,就是想办法让贵族与平民联合起来。”

亚历克斯微微一笑,似乎早已料到他接下来的话了:“是什么?”

“一场战争。”

亚历克斯严肃地点点头。他们的思维十分相像,莉迪娅暗自反思:亚历克斯一向敬重斯蒂芬,在老亲王过世以后,斯蒂芬便成了这男孩身边最接近父亲的角色。

夏洛特走进屋来,莉迪娅惊诧地盯着她。她穿着一件莉迪娅从未见过的连衣裙,奶油色的蕾丝布料上镶着巧克力色的绸边。莉迪娅本人绝不会选择这样的裙子——这身衣服过于高调,但谁也无法否认夏洛特看上去十分迷人。她在哪里买了这条裙子?莉迪娅纳闷。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叫我陪同,独自去选购衣物的呢?是谁告诉她,这几种颜色能将她的黑发和棕眸衬托得格外灵动呢?她是否已经化了妆?她又为什么没有穿束身衣呢?

斯蒂芬也注视着她。莉迪娅发觉丈夫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她差点笑出了声。以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对女儿成年的认同,实在颇具戏剧性,更为有趣的是,他这种反应显然是下意识的。用不了多久他便会意识到自己真是糊涂,每当女儿走进房间,自己便起身致意,这种礼节在自己家中并不适用。

亚历克斯的反应则更为强烈。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碰洒了雪利酒,脸也涨得通红。莉迪娅心想:呦,他竟然这样害羞!他把酒水淋漓的杯子从右手换到左手,于是两只手都无法腾出来握手,他站在原地,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这一刻着实尴尬,他得先定一定神,才能与夏洛特打招呼,可他显然在心神未宁的时候便已经想要与她打招呼。莉迪娅正要说几句闲话来打破沉寂,夏洛特忽然代替她接管了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