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女人惊声呼喊,时间仿佛静止了。

费利克斯认得这个声音。这声音如同一记重拳,击中了他。他被震惊摄住动弹不得。

他本该搜寻奥尔洛夫的位置,瞄准他,扣动扳机,接着再补上一枪,以免他不死,然后转身逃进灌木丛中……

可是他却寻找起发出喊声的人来,并看见了她的脸。那张面孔他惊人地熟悉,仿佛昨天刚刚见过,而非十九年前。她的双眼圆睁,眼神中写满惊惧,红色的小嘴张着。

莉迪娅。

他站在车门,围巾下的嘴巴惊得合不拢,枪口失了目标。他心想:我的莉迪娅……在这辆车上……

他正望着她,隐约觉得沃尔登有所动作,动作之缓慢令人难以察觉,他已来到他的左侧,近在咫尺。可费利克斯心里想的全是:她以前就是这副模样,明眸圆睁、朱唇微启,她赤身裸体躺在我身下,双腿盘在我的腰间,接着她开始发出欢愉的叫声…

接着他看到沃尔登抽出了剑——

看在上帝分上,他有把剑?

——剑刃在街灯下凛凛反光,向下劈去,费利克斯的动作太慢、太迟,剑刺进了他的右手,手枪掉在马路上,走火时发出砰的一声。

爆响声让人回过神来。

沃尔登抽回佩剑,向费利克斯心口猛刺。费利克斯侧身一躲,刀尖刺穿了他的大衣和夹克,刺中了他的肩膀。他条件反射似的向后一跳,佩剑退了出来。他感觉得到温热的鲜血在衬衣里向外涌。

他盯着马路,想寻找手枪,却没能找到。他再次抬起头,却看见沃尔登和奥尔洛夫同时都想从狭窄的马车门挤出去,结果撞在了一起。费利克斯的右臂软绵绵地挂在体侧。他意识到自己没了武器,束手无策。他甚至连掐死奥尔洛夫也做不到,因为他的右臂已经废了。他彻底失败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旧情人的声音。

经历了那么多,他痛苦地想,经历了那么多。

他心中充满了绝望,转身跑开了。

沃尔登吼道:“该死的歹徒!”

每跑一步,费利克斯的伤口都疼痛难忍。他听见身后有人在追自己,步伐轻快,不像是沃尔登——是奥尔洛夫在追他。头脑中的念头几乎要让他变得歇斯底里:奥尔洛夫在追我,而我在逃命!

他大步蹿下大路,钻进了灌木丛。他听到沃尔登喊:“亚历克斯,回来。他有把枪!”他们不知道我的枪掉在了地上,费利克斯心想。若是我手里还有枪,我现在就可以开枪打死奥尔洛夫。

他又跑了一段,然后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他什么也听不见。奥尔洛夫放弃了追赶。

他倚在一棵树上,这场赛跑使他精疲力竭。他缓过气之后便脱下了外套和偷来的制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伤口。伤口疼痛难忍,他觉得这也许是好事,因为假如伤势严重,伤口便会麻木。他的肩膀缓缓地流血,一跳一跳地疼。他的手伤在虎口处,血流得很急。

他必须赶在沃尔登把这件事闹大之前离开公园。

他费劲地穿上外套,把制服外套丢在地上。他把右手紧紧地夹在左腋窝下,既能减轻痛感又能放缓出血的速度。他疲惫地向林荫路走去。

莉迪娅。

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被她卷入灾难当中。第一次是在1895年,在圣彼得堡——

不。他决不允许自己去想她,至少现在不行。此时此刻他需要清醒的头脑。

见到自己的自行车还停在原处,被一棵大树的枝叶掩映着,他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推着自行车走过草坪,来到公园边上。沃尔登已经报警了吗?警察是否正在搜寻一个穿深色大衣的高个儿男子?他观察着林荫道上的情景。男仆们仍在来回奔忙,汽车引擎轰鸣不止,马车往来穿梭。自费利克斯爬上沃尔登府的马车之后,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世界幡然改变。

他深吸一口气,推着自行车走上马路。每个人都在忙碌,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把右手放在大衣兜里,跨上了自行车。他一蹬地面,开始骑车,用左手掌控车把。

王宫周围到处都是警察。若是沃尔登迅速将他们调动起来,他们大可以封锁公园及其周边的马路。费利克斯向前面海军部拱门的方向张望,没看见任何路卡。

过了那扇拱门他便可以进入西区,他们也就无法再找到他。

他单手骑车渐渐熟练起来,于是骑得更快些。

骑到拱门跟前时,一辆汽车开到了他身边,与此同时,一名警察大步走到了他面前的马路上。费利克斯停下车正准备逃跑,未承想那位警察只是在指挥交通,给一扇大门里开出的另一辆汽车放行,想来车上坐的是位要员。汽车驶出大门时警察敬了个礼,接着便挥手示意其他车辆通过。

费利克斯骑车驶过拱门,来到特拉法加广场上。

你来迟一步,沃尔登,他满意地想。

此时已是午夜,但是西区的街道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街上遍布着警察,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在骑自行车。费利克斯十分醒目,他考虑过是否应该抛下车子,步行回到卡姆登区,可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走完这段路。此时的他很容易疲惫不堪。

他从特拉法加广场骑车上了圣马丁巷,然后离开主街,拐进了戏院区屋后的小巷。一家剧院的后台门忽然打开,照亮了一条黑暗的小巷,门里走出一大群高声谈笑的演员。再往前骑,他听见了呻吟声和叹息声,骑着车从在门口处做爱的一对男女身边经过。

他骑进布卢姆斯伯里区。这里更安静也更昏暗。他沿着高尔街向北,骑过古典风格的大学门庭,学校里空无一人。每踩一下车蹬,都要费很大力气,而他已经浑身酸痛。只剩下一两英里路了,他心想。

他从车上下来,穿过车来车往的尤斯顿路。汽车的头灯照得他头晕目眩,他的眼睛变得似乎很难对焦。

在尤斯顿地铁站外,他重新跨上自行车,开始骑车。他突然一阵晕眩,一盏街灯照得他眼前一黑。自行车的前轮一晃,撞上了路缘,费利克斯从车上摔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头晕目眩,疲乏无力。他睁开双眼,看到一个警察正朝他走来,便挣扎着跪坐起身。

“你是不是喝酒了?”警察说。

“有点儿头晕。”费利克斯强撑着说。

警察抓住他的右臂,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肩上的伤口一阵疼痛,使费利克斯清醒了过来。他仍坚持着把流血的右手放在衣兜里。

警察使劲闻了闻。“嗯,”他发现费利克斯身上没有酒味,态度变得柔和了许多,“你没事吧?”

“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