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9页)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地看着墙上的画、房间里的青铜小物件、玻璃饰品和写字台。她头痛得厉害,来到窗口整理大花瓶里插的鲜花,却把花瓶给打翻了。她打铃叫人来收拾干净,自己则离开了房间。

她的神经非常脆弱。她思考着自己是否应该服用一些鸦片酊,近来这种药对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效了。

如今夏洛特会怎么做呢?她会保守这个秘密吗?这孩子怎么不找大人谈心呢?

她向图书室走去,神情恍惚,打算找本书看看,好把思绪从这些事情上移开。她走进图书室,看见斯蒂芬正坐在写字台前,不由得心里一惊,接着涌起一股愧疚之情。斯蒂芬抬起头,看见是她走进房间,便对她热情地一笑,然后继续写着手里的东西。

莉迪娅在书架前漫步,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读一读《圣经》。她小时候不知花了多少时间阅读《圣经》,为家人做祷告,去教堂礼拜。她的保姆都很严厉,时常向她讲述地狱的恐怖情景与不洁行为面临的惩罚,她有位信奉路德教派的德国女家庭教师,常常花好多时间论述罪孽。不过由于莉迪娅与人私通,并且给自己和女儿都带来了报应,因此她从来无法通过宗教获得任何慰藉。我本该到那座修道院去的,她心想,我应该向上帝忏悔,我父亲的直觉是对的。

她随手取出一本书,坐下来,把书摊在膝头。斯蒂芬说:“你很少看这种书嘛。”从他坐的地方是看不见书名的,不过他知道各个作者的作品分别摆放在书架的什么位置。他读过那么多书,莉迪娅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她看了一眼手中那本书的书脊,是托马斯·哈代[3]的《威塞克斯诗集》。她一向不喜欢哈代的作品:她不喜欢那些信念坚定、激情洋溢的女人,也不喜欢那些为了女人而一筹莫展的英武男子。

她和斯蒂芬过去常常这样坐着,尤其是他们刚刚住进沃尔登庄园的时候。她回想起从前他办公时,自己坐在一旁读书的情景。那时的他还不像现在这样安于现状,她记得,他过去总是说谁也不能再依靠农业赚钱了,这个家族若想继续保持富足、强大,就必须为二十世纪做好准备。那段时间里,他卖掉了一些农场,那些农田有几千英亩,价格却开得很低。然后他把钱投在铁路、银行和伦敦的房地产上。他的计划一定卓有成效,因为后来的他看上去不再那样忧心忡忡了。

他们的生活真正安顿下来,似乎是在夏洛特出生之后。佣人们对这孩子宠爱有加,对生育了这个孩子的莉迪娅也满怀爱戴。莉迪娅逐渐习惯了英国的生活方式,并在伦敦的社交界广受欢迎。过去的十八年里,一切都安详怡人。

莉迪娅叹了口气,这样的日子眼看就要结束了。过去那段时间里,她成功地将秘密埋藏在心底,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为了这个秘密而饱受煎熬,甚至就连她本人偶尔也会暂时忘却往事。但是此刻秘密即将败露。她曾以为伦敦与圣彼得堡相隔甚远,不会受到波及,不过也许其实加利福尼亚才是更好的选择,抑或任何地方都不够远。太平的日子到此为止,一切都将土崩瓦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莉迪娅低下头看着摊开的书页,读道:

她多想诚恳地道一声“我爱你”,

他的性命全赖她的心思维系,

在心灵的驱使下她撒了个谎,

抛却灵魂吧,换取片刻的善良。

诗里说的是我吧?莉迪娅心想。我为了把费利克斯救出彼得保罗要塞而嫁给斯蒂芬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抛却了自己的灵魂呢?自那以后,我一直在扮演一个角色,假装自己不是个淫荡、罪恶、无耻的荡妇。但我正是这样的女人!而我并非唯一一个这样的女人,其他女人也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子爵夫人为什么要与查理·斯托特住在相邻的卧室呢?吉拉德夫人若不是对他们的行为感同身受,她为什么要挤眉弄眼地对我说起他们俩的事呢?我过去若是对自己稍加放纵,也许斯蒂芬就会更频繁地与我同房,也许我们就会生下一个儿子。她又叹了口气。

“一个便士来换。”斯蒂芬说。

“什么?”

“我愿用一个便士来换你的心思。”

莉迪娅微微一笑:“英语里的俗语怎么永远也学不完?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

“学无止境啊。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在你离开人世以后,沃尔登庄园就要由乔治的儿子继承了。”

“如果我们生个儿子,就不必如此。”

她端详着他的面庞: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花白的胡须修得整整齐齐,蓝色的领带上点缀着白点。

他说道:“太晚了吗?”

“我也不知道,”她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是,这要看夏洛特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那我们就继续努力吧。”他说。

这场谈话可谓异常直白。斯蒂芬察觉到她此刻的情绪格外直率。她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忽然注意到他脑后已经出现了一块秃斑。这块秃斑出现有多久了?“好吧,”她说,“那我们就继续努力吧。”她弯下腰,吻了他的前额,然后,她一阵冲动,吻了他的嘴唇。他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便抽身离开了。他看上去有些窘迫:他们在白天很少会有这种举动,因为总有许多佣人呼应左右。她心想:如果这种生活不能让我们感到幸福的话,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生活呢?

她说:“我真的很爱你。”

他微笑着说:“我知道你爱我。”

她突然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气氛,便说:“我得去换衣服准备吃午饭了,巴思尔·汤姆森快到了。”

他点点头。

离开房间时,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她走上楼,思量着不知她和斯蒂芬是否还有机会感到幸福。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手中仍旧拿着那本诗集。她把诗集放下了。夏洛特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莉迪娅必须找她谈谈。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再难以启齿的话也能说出口,而且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抛不开的呢?尽管莉迪娅尚不清楚该说些什么,她还是向位于另一层楼的夏洛特的房间走去。

她的脚步踩在地毯上悄然无声。她走到楼梯的顶端,顺着走廊望去,只见夏洛特正要走进旧育婴室。她刚想叫她,又忍住了。夏洛特手里端的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很像是一盘三明治和一杯牛奶。

莉迪娅感到迷惑不解,便沿着走廊走进夏洛特的卧室。莉迪娅先前看见女佣端着的托盘此刻放在桌上,盘子上的火腿和面包全都不见了。夏洛特为什么要叫满满一托盘吃的,做成三明治,然后跑到育婴室去吃呢?据莉迪娅所知,育婴室里除了几件蒙着防尘布的家具以外什么也没有。难不成夏洛特已经焦虑到了这种程度,想要隐匿到舒适的孩提世界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