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结冰(第4/7页)

“从西医学来说,人体不过是一堆碳水化合物加上点蛋白质。人死后埋进土里,随着细胞分解,躯体腐烂,重归大地,产生的气体溶解于空气,如此便与天地融合了。”

“所以死并不可怕。”

“年轻人,你要记住,生死不是独立而是循环的,死不是结束,而是生的开始。”

最后这句话似曾相识,彭七月蓦然想起了艾思的那句“名言”:

“自杀就是重新启动”。

“那么,趁我还在,能帮你什么吗?”沈云锡问。

“你还有两件事没有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彭七月急切地说。

“你说吧。”

“《百冰治百病》里的痔宁冰栓,到底是谁的杰作?”

沈云锡摇了摇头:“我说过,我研究的都是口服冰,从来没有弄过外用冰。”

“那你有没有在书的尾页用铅笔写字的习惯?”

沈云锡还是摇头,“我对书籍一向爱护,决不会乱涂乱写。”

“你女儿沈晶莹,会不会是她写的?”

“你应该去问她。”

“那好,还有一件事……”彭七月回头朝那几名造反派看了看,第一支烟已经抽完,几个人凑在一起研究红牡丹的烟盒,其中一个人抬起头来,用狐疑的目光望向彭七月。彭七月顾不得这些,再问沈云锡:“你认为往冰里投毒的人是谁?”

沈云锡皱着眉头想了想,迟疑地说:“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可我不能无端怀疑别人……”

“你有怀疑对象?”

“那天中午我把装冰块的保温桶送到指挥部,在武放年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女人……”

“女人!”彭七月追问,“她是谁?”

“我不认识,听他们谈话的口气,还有那些造反派对她的尊敬,估计是武放年的妻子。我听见武放年叫她的名字,姓岳,名是两个字,叫什么红……”

岳湘红!

彭七月的脑海里马上冒出这个名字,红武食品的董事长,商界女强人。

岳湘红是武放年的老婆?!

艾思和岳湘红合作,真是找对了人,一块浮冰靠上一座移动的冰山,最终连为一体。那么她俩之间,谁是浮冰谁是冰山呢?

沈云锡继续说着,“保温桶打开之前,武放年曾去隔壁房间跟人说话,我寸步不离跟着他……”

彭七月接着他的话说:“就是说岳湘红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桌上放着那个保温桶,她是唯一有机会投毒的人。”

沈云锡轻轻地点了下头。

“喂!你——”门口的造反派指着彭七月叫道,“那个记者,你过来!”

彭七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走了过去,笑着问:“什么事啊?”

“你这烟是红牡丹吗?”

“是啊。”

“上面怎么有这么多外国字?”

彭七月心里顿时格登一样,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他只知道上海卷烟厂的红牡丹香烟是老牌子,却忽略了香烟的外包装——首先当时的香烟大都是软壳子,几乎没有翻盖硬壳的,其次现在的香烟是中英文包装,有条形码,还注明“吸烟有害健康”和一氧化碳含量,这在当时都是没有的。

更要紧的是,在当时的环境下拿出一盒印有英文的香烟,轻则是“宣扬资产阶级思想”,重则就是台湾间谍、美蒋特务,抓你没商量。

就在彭七月满头大汗寻思脱身之计的时候,一个造反派忽然大叫起来:“沈云锡!你要干什么?”

彭七月回头一看,沈云锡正沿着一捆捆堆放的毛巾,一步步往上爬,离地面越来越高。

“沈云锡!快下来!听见没有?”几个造反派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预感不妙,吆五喝六地喊起来,有的还解开腰里的皮带,做出一副抽打的样子吓唬他。

众目睽睽下,沈云锡充耳不闻,他没有停,继续往上爬,一直到高高在上,天花板触手可及,在他面前挂着一台56英寸的大吊扇,三片风叶开足马力旋转着,就象飞机的螺旋桨。

沈云锡低头俯瞰着大家,朝彭七月投来最后一瞥,那种眼神相当奇怪,难以形容,彭七月甚至产生一种错觉,高高在上的沈云锡不是人,而是神,是上帝……

沈云锡嘴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然后闭上眼睛,慢慢直起身子,把头伸进风叶的旋转半径内……

咔嚓一声,他的头被齐刷刷斩断,象一只搪瓷罐那样骨碌碌滚下来,一直滚到目瞪口呆的造反派面前,失去头颅的躯体软绵绵地瘫在毛巾堆上,鲜血从颈部狂喷而出,把一捆捆雪白的毛巾溅得斑斑点点……

在一片尖叫惊呼声中,彭七月趁机溜脱。

1967年2月4日,沈云锡在毛巾十厂的成品仓库自杀身亡,这是历史,沈云锡用自己的死掩护了彭七月,帮他溜之大吉,这也是事实。

沈云锡的尸体被就近送到斜桥地段医院,不用送抢救室,直接就进了太平间,等待家属来认领。

5

这个冬天象在考验人们的耐寒力,好不容易捱过了十二月份和一月份,到了二月份,温暖的太阳终于露出笑脸,老天爷又突然发威,暴冷起来。建筑物的水箱、水管频繁爆裂,喷出的水柱结成了冰柱,它们形状各异,象一只只呲牙咧嘴的怪物盘踞在落水管上,俯瞰着街头匆匆的人们。

当噩耗传来的时候,沈晶莹正在家里缝被子。

那时候的被子不象现在的七孔被、九孔被、太空被,被套扔进洗衣机,被芯在太阳下稍微晒一晒就可以了。那时候的一条被子由被单、被面、棉花胎三部分组成,被面是大红大绿的锦缎,通常结婚送礼就送这个;被单是直接接触身体的,需要浸泡和清洗;棉花胎按季节有厚、薄之分,必须在太阳下晒,缩成一团的棉花吸进阳光和空气后会变得松软,透着一股清香。

弄一条被子要经过拆、洗、晒、缝四个步骤,最后用大号的缝针,穿上粗粗的线,一针一线地把三件东西缝在一起,当你忙碌完,天也差不多黑了,正好钻进被窝睡觉,享受这一天的劳动成果。

沈家的被褥,不管是冬被还是春秋被,都是沈晶莹弄的,她要弄两条被子,一条是自己的,一条是父亲的,她对沈云锡的获释似乎充满希望,所以特意把爸爸的被子也拆洗了。

沈云锡的死讯是里弄革委会的干部来通知的,沈晶莹步行半小时赶到医院,太平间的门在楼梯下拐角一处隐蔽位置,门很低矮,需要弯腰才能钻进去。里面倒是很宽敞,奇怪的是,屋外寒风凛冽,太平间里面非但不阴冷,反而暖意融融,因为这里正好靠近医院的锅炉房。

太平间里静悄悄地停着四五具尸体,身上都盖着白布,沈晶莹走到第三具的时候,不用揭开白布,就知道他是沈云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