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阴阳婚(第2/7页)

三少爷叫龚守延,乳名“延儿”。

三少爷的葬礼开始筹备起来,本该忙碌的龚管家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那天他外出整整一天,说是去了南汇乡下,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鞋子上沾满了泥,跟老爷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商量了半天,龚亭湖皱着眉头,抽完了两根美女牌雪茄,决定了一件大事——给死去的延儿娶亲。

南汇乡下的木光村有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得了肺结核,已经奄奄一息了,家里把棺材都准备好了。龚管家找来一位算命先生。把女孩的生辰八字跟三少爷的一对,正合适,于是龚亭湖拿出一笔钱作聘礼,定下这门阴亲,女孩的父母拿出的嫁妆是一口小棺材,因为家里穷,买最便宜的,木板薄得象树皮。

三天后,女孩果然死了,装在薄皮棺材里运到了市区的龚宅。整座龚宅被黑布和白布包裹起来,远远望去就象一幅黑白山水画,足足用掉了几十匹布,还请来了乐队,吹吹打打,比娶亲还要热闹。

三少爷躺在一口特制的金丝楠木棺材内,比普通的棺材要短些,因为里面躺的是小孩,但比一般的棺材要宽,因为里面要躺两个人。小新娘从薄皮棺材里被“请”出来,躺在自己的小男人身边,她全身戴金挂银,镶钻佩玉,整整十七件首饰,都是龚管家出钱去银楼打造的。三少爷也是披红挂绿,穿上特制的小马褂,脚上一双英国的牛皮童鞋。两个小孩并排躺着,没有血色的小脸蛋被涂了浓妆,象一对红嘴绿皮的鹦鹉,还让他们的小手挽在一起,俨然一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恩爱相,实际上这对小夫妻谁也不认识谁。

婚礼结束,钉上棺材板的时候,龚管家扯开嗓子高呼“送三少爷、三少奶奶上路!”周围响起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和唢呐声,下葬地点离龚宅不远,当时淮海路叫霞飞路,过了嵩山路,沿霞飞路往东一百米有一座公墓,老一辈的上海人习惯叫它“外国坟山”;因为这里属于法租界,又叫法国公墓。其实它的正名叫六角公墓,以色列国旗上有两个相贴的正反三角形,这是犹太人的标记,六角公墓其实是犹太人的墓地。解放后坟山被改造成淮海公园,今天依然留在喧闹的淮海路上。

三少爷和三少奶奶既不是犹太人,也不信基督教,照理说不会葬在犹太人的墓地,但龚亭湖希望孩子安睡的地方离自己近一点,越近越好,恰好附近就有这座公墓。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进驻租界,在日本人眼里,高鼻子蓝眼睛的白种人属于“劣等民族”,比东亚病夫的支那(中国)人还要低一个档次,中国人好歹还是黄皮肤。在上海的犹太人虽然没有象欧洲的犹太人那样被关进集中营,但被圈限在虹口一带居住。形势变了,身为沪上金融界的高官,龚亭湖想办这点事,实在是小菜一碟。

三少爷死后,三姨太的精神就有点不正常了,整天关在房间里,嗯嗯啊啊唱戏,唱词含糊不清,没人能听懂。龚亭湖从德国人的洋行里买来一台当时最时髦最昂贵的留声机送给她,还有一堆胶木唱片,有国粹京剧,也有西洋歌剧。有了留声机的陪伴,三姨太的情绪稳定了些,留声机的兹兹轧轧声取代了含糊不清的唱腔,经常深更半夜,三姨太的房里依旧灯火通明,唱声不绝。

三少爷死后,二姨太去看过三姨太,让女儿喊三姨太“干妈”,还要女儿跪下来磕头,旁人看得出,这等于是赔罪,因为大小姐没有尽到姐姐的责任。

对二姨太的示好,听着大小姐“干妈、干妈”的叫,三姨太没什么反应,哼哼叽叽唱起了《窦娥冤》:

“上天——天无路

入地——地无门

慢说我心碎

行人也断魂

……”

三少爷死的那年,龚亭湖四十八岁,正值本命年,可能没有系避邪的红腰带,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当时的金融形势十分混乱,一旦法币被逐出沦陷区,大量货币往后方回流,会给国统区造成很大的经济压力,所以国民党的军统不惜一切代价要捍卫法币,与汪精卫伪政府的特务机关——七十六号展开了一场恐怖竞赛,袭击目标都是银行,你用机枪扫我的储备银行,我就用手榴弹炸你的中国银行,那一阵市民们进银行存款,无不战战兢兢,恨不能戴上钢盔穿上防弹衣。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的行长遭军统特务狙击身亡,本来,龚亭湖顺理成章升坐行长的宝座,没想到有人给南京总行写匿名信,揭发他的大儿子龚守金在重庆当军统特务,龚亭湖是内奸。儿子连累了老子,龚亭湖一气之下,索性请长假,只保留银行顾问的空头衔。

龚亭湖官场失意,闭门谢客,忽有一日心血来潮,信奉起道教来,不知从哪座山上请来一名姓乌的道士,专门在后花园搭了一间小艾屋,屋顶竖着一支烟囱,终日烟雾袅袅,后来才知道,道士在给老爷炼金丹,据说吃了会长生不老,临死还能成仙。

金丹可不是随便炼炼的,至少需要“千日”方可炼成,差不多要三年,所用的材料也是稀奇古怪:冬日寅时的晨露、夏去秋未至蜕下的蝉皮,百足蜈蚣爬过的牛尖草……这些还能听懂,更多的连听都没听说过,就连容器都有严格的规定,必须是足金打造的盆盆罐罐。

龚亭湖变得越来越怪僻,只食素,不沾荤腥,发型也变了,头上梳发髻,象个道士,还禁欲,两个姨太太都不碰了,热闹过的龙凤床变成了打坐床、练功床,他的卧室任何人都不准进去,整天房门紧闭,香烟缭绕,门缝里传出一股幽淡的香味,还有喃喃自语的声音。

那金丹最终没能炼成,道士也失踪了,龚亭湖既没得道,也没成仙,为此消沉了好一阵。后来,大小姐得了一种怪病,那头简直可以拍洗发水广告的乌黑长发,开始一把一把脱落,没几天就掉了一半,人也削瘦憔悴起来,可把二姨太急坏了,说女儿得的是民谚中俗称“鬼剃头”的病,就是急性脱发症,于是中医西医轮番上阵,这个药那个药吃了不少。

别看大小姐是府上唯一的千金,没怎么娇生惯养,是个沉默寡言的女生。有一天她外出,抱回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说是在路上捡的,生下来就被遗弃,快要饿死了。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黑黑瘦瘦的小猫长成了健硕的大黑猫,取名叫黑花,喜欢往屋顶上爬,趴在那儿俯瞰整个花园,好象它才是这里的主人。那一身黑毛光滑油亮,一对猫眼炯炯有神,当它盯住你看的时候,你能觉得自己的魂好象被它吸走了。

大小姐得怪病的时候,黑花失踪了。

在炼金丹的漫长过程中,龚亭湖染上了鸦片瘾,床变成了烟榻,添置了全套烟具:银制的烟盘和烟灯,一支象牙镶银的烟枪。托人从云南带来了正宗的云南老膏,据说是最上等的鸦片,龚亭湖舍不得多抽,用蜡封了缸口,放在红木大橱的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