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阴阳婚(第3/7页)

三少爷死后的第四年,就是1945年,日本人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国民党抢在共产党前面接管了大上海,最先进入上海的不是部队,而是大批的军统特务,他们被飞机从重庆运到上海,接管警察局、市政府、日本宪兵队、银行、报社、日资企业……

大少爷龚守金仕途一帆风顺,在军统局本部的调查室任上校,还是个专员,这次负责接受远东最大的提篮桥监狱,里面关押着几百名囚犯,除了杀人抢劫的刑事犯,还有很多的政治犯,既有国民党也有共产党,当然,先要释放自己的同志。

百忙之中,大少爷驱车来到嵩山路的龚宅,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在龚亭湖面前磕头,父子俩抱头痛哭。

上海光复后,旋即刮起肃查汉奸的大风暴,不是一个个抓,而是一批批抓,先是客客气气找你谈话,实际上你已经被剥夺了自由,这边谈话,那边成群结队的军统特务就涌进你家里,家里的一切皆为“敌产”予以没收,搬不动的房子、家具统统贴上封条。

以龚亭湖这个级别的汉奸,不光人要被逮捕,财产被查封,就连家属都要被监视居住。幸亏龚亭湖几年前就退了下来,只挂了一个顾问的空头衔,所以第一批要逮捕的汉奸名单里没有他,第二、第三批也没有,总算躲过了这一劫,正应了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然,身为军统上校的大少爷肯定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中秋节那天,全家人团聚,大少爷衣锦还乡,大太太也从苏州回来了,这是一顿难得的团圆饭,龚亭湖不想太张扬,总觉得自己头上戴着一顶汉奸的帽子,所以没有邀请客人,只是一顿家宴,给佣人们都赏了红包,皆大欢喜。

就在这个洋溢着喜气的中秋节之夜,大小姐死了。

大小姐吞了鸦片,取自红木大橱顶上的那缸云南老膏。

天花板上有一台老式四叶吊扇,华生牌的,大小姐的躯体就挂在铜制的马达上,脚下是一把翻倒的椅子。她为自己的死上了“双保险”,先吞鸦片,再自缢。

大小姐留下一份遗书,说她被一个男人骗了,失去了贞操,无颜见父母,自杀的理由既简单又实用,在那个年代,女孩子失贞是一件天大的丑事,整个家族都会蒙羞。大小姐恳请父母不要去追查这个男的是谁,放他一条生路,女儿今生不能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来世一定偿还……遗书的字迹潦草,好象急着赶路。

这个男人等于是害死大小姐的凶手,大少爷和二少爷震怒,发誓要查出这个人,碎尸万段给妹妹殉葬。大少爷是军统大特务,二少爷是上海滩的大律师,真要追查起来,肯定水落石出,最后龚亭湖说:“雪儿已经没了,还是尊重她的意愿吧。”就这么一句话把风波平息了下去。

……

“请等一下!”彭七月忍不住打断道,“姚老先生,您是说大小姐已经死了?那这张结婚照又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你仔细看看这张照片,你不觉得大小姐的脸有点怪异吗?你看看她的脚尖,有没有一种悬空的感觉?她的左手是不是淹没在阴影里?她的眼睛为什么闭着?眼角是不是涂了很浓的眼影,就象一滴血淌下来?那是因为——”

姚扣根舔了舔嘴唇,说出一句彭七月“期盼已久”的话:

“这是大小姐的尸体。”

2

我父亲叫姚鲁四,在龚家当木匠,道士住的那间小屋就是我父亲搭建的,我来给父亲当下手,被龚管家看见了,问我父亲,“老姚,这是你儿子?倒是眉清目秀嘛,老爷一直对我说,佣人的岁数太大了,多找几个年轻的,好让家里有一点生气嘛!”

就这样,我正式踏进了龚家。

龚家只有七口人,伺候他们的佣人加起来倒有二十几个,男佣人里有厨师、花匠、木匠、司机,还有身强力壮的家丁(相当于保安),女佣人分得更细,洗衣服、清扫屋子的老妈子,伺候小姐和少爷的丫环,姨太太的贴身娘姨,娘姨里还分梳头娘姨和敲背娘姨。

我在厨房打杂,主要是洗菜切菜,一清早跟师傅出去买菜,那年头没有塑料袋,都装在菜篮子里,提着很沉,买了鱼虾之类的湿货,腥气的水就会从篮子底漏下来,一路上滴滴答答,你在前面走,苍蝇在后面追。

烧菜可轮不上我,除了大师傅和二师傅,还有专门负责烧点心的包师傅,逢年过节就从老正兴、老半斋、功德林这些有名的饭店里请厨师来掌勺。

有一次,负责端菜的阿宝因为发烧,走路头重脚轻,打翻了一碗汤,翻在二姨太的旗袍上,被龚管家扇了一记大头耳光。打那以后,端菜的活儿才交给了我。每次我都是低着头,小心翼翼把菜端进饭厅,把空盘子撤走,从来不敢东张西望,哪怕多看一眼。

二姨太和三姨太的饮食最讲究,而且她们的口味南辕北辙,一个嗜甜,一个好辣,所以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两人的饭菜分开烧,不能用同一口锅,免得串味。到了用餐时间,谁先到饭厅,谁就在饭厅吃,另一个就在自己房间里吃。因此她们的房间我都进去过,大小姐的闺房我也进去过,那一阵她得了“鬼剃头”的怪病,吃饭都不去饭厅,直接由我送进房去。

大小姐长得文静又秀气,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不象她母亲二姨太经常对佣人发脾气。别以为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是刁蛮公主,大小姐说话轻声细气,走路步态轻盈,在我眼里,她是仙女。

你问我想不想娶她,我告诉你,哪只癞蛤蟆不想吃天鹅肉?可到头来又有几只癞蛤蟆真正吃到了天鹅肉?我很幸运,最终吃到了天鹅肉,只不过天鹅是死的。

大小姐死后,龚宅出奇的宁静,没有大哭小叫,没有举丧守灵,当时我就有一种预感,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然被我猜中了,只是没想到,事情就发生在我身上。

我和烧点心的包师傅,还有两个男佣人,四人睡阁楼,屋顶是斜坡的,下面正好放一张地铺,我就躺在这里。晚上大家谁也睡不着,正议论着,在这之前,龚管家把我们每个男佣人的生辰八字都要走了,不知道派啥用场。子时时分(晚上十一点以后)响起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有人来到阁楼,举着烛台,幽幽烛光一直照到我头上,原来是龚管家,爬楼让他喘吁,嘴里呼出的气体晃动着烛光,他的脸忽明忽暗,颇有些阴森诡谲。

“扣根,快起床,跟我走。”

“去哪儿?”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别问了,有要紧事。”

我草草地扣了两粒钮扣就被拽走了,连鞋都没有穿好。在我的印象中,龚管家第一次这样紧紧拉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