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彭七月在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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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喧闹的淮海路、嵩山路口,身后是那幢高耸的灰白色写字楼——力宝广场。它的门牌号是淮海中路222号。

对这个数字,彭七月特别熟悉——万冰的生日,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生日。

一切皆有因果,一切皆在轮回。

淮海路被认为是上海最时尚的马路,最靓的美眉,最酷的帅哥,最豪华的跑车,凡是想SHOW一把的,一定会在淮海路上出现。

淮海路始筑于1900年,比民国初年还早,当时属于法租界,租界公董局(相当于现在的区政府)为颂扬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法国将军霞飞,故叫此名。1922年霞飞将军来沪访问,亲自为路碑揭幕。1950年,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告更为淮海路,以纪念淮海战役。

力宝广场的商铺现在是路易威登的旗舰店。马路对面有一幢红色的建筑物——嵩山路消防中队。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悠久历史。老一辈的上海人叫它“救火会”,始建于清宣统三年(1911年),设有消防瞭望台,安装报警钟,后更名霞飞路消防站,解放后更名为嵩山路消防中队,延续至今。房子没变,用途没变,上海滩的历史,就浸洇在这一幢幢的老房子里。

当年龚家失火的时候,近在咫尺的消防队依然没能把房子保住,可想而知,那场大火有多凶猛,天晓得大太太在里面浇了多少煤油。

此时的彭七月就象刚刚从电影摄影棚里跑出来的群众演员,扮演一个解放前跑单帮的小伙计:一件深灰色线呢对襟夹袄,一条蓝布夹裤,一件白竹布中式小衫,赤脚穿一双布鞋,与之不甚协调的,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军用帆布背包,洗得发白的帆布上印有一行模糊不清的字母“U.S.ARMY”,这是他所能淘到的一只年代最久远的包了。店主信誓旦旦对他说,这是朝鲜战争时美军在仁川登陆时的军用物资,掐指一算,也是1950年以后的,还差了那么七月年,只能将就一下了。

最可气的是,他在整理包的时候,还是从帆布包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截缝在上面的小布条,写着“made in China”。“奸商!”彭七月狠狠地咒骂,“回来找你算帐!”

他提着一只粉红色的Hello Kitty宠物笼子,里面蜷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在睡觉。

淮海路上,帅男靓女、中外游客摩肩接踵地走过,不时有人朝彭七月投来奇异的一瞥,大概彭七月穿得有点怪。好在这里是时尚之都——上海,又是位于时尚前沿的淮海路,老实说,除非他穿女人的裙子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穿,路人都不太会关注的。

那颗写着“1945”的胶囊就握在他的掌心里,彭七月有过时空之旅的经验,严格地说,他已经是一名“老兵”了,所以不怎么害怕。他定了定神,把胶囊放进嘴里,然后打开一瓶屈臣氏矿泉水喝了一口,把胶囊吞服下去。

……

半分钟过去了,一切平静,没什么反应,一分钟过去了,一切照旧,他看了看卡西欧表,仍然正常地走动,他开始怀疑那个叫阿壶的家伙是不是给自己吃药了……没错,自己是在吃药!

他抬头看了看天,依旧是蓝天白云,云层在变厚,云层在飘移,越走越快,好象台风来了。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没变,但身边的景物明显起了变化,汽车不是往前行驶,而是倒退起来,自行车也在倒骑,行人也在倒着走。力宝广场变成了一幢包着脚手架的建筑物,楼层不可思议地越来越低,整幢大楼越来越矮,好象一点一点陷到地底下去了,最终被夷平,变出一口大坑,这是当初打的地基……

天空忽明忽暗,不仅有太阳和月亮交相辉映,甚至出现了满月、半月、残月、上弦月和下弦月等几种月亮同时高挂天际的奇景。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香港广场、上海广场、时代广场、新世界大厦、太平洋百货,都象力宝广场一样被夷为平地,然后象搭积木一样,飕飕飕冒出一排低矮的建筑物,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淮海路上的商业用房……远处,南北高架路被一节一节蚕食,随着人行天桥一同化为乌有,马路由宽变窄,路牌也在变,淮海中路变成了林森路,这是抗战胜利后为纪念逝世的国民党政府主席林森而更名的,重庆南路变成了吕班路,黄陂南路变成了贝勒路,唯有嵩山路依旧是老名字,但是消防中队变成了属于市警察局的嵩山路消防区队,旋即又变成日伪政权接收租界后,隶属伪市警察局消防处的嵩山路消防区队,门口的牌子在翻动,林森路先后退变成泰山路、庐山路,这都是日伪政权接收租界后更改的路名……

如同按下了DVD影碟机的8倍速回放键,斗转星移,气象万千,六十年弹指一挥间。

云层被驱散,天空明亮起来。力宝广场的原址上,一幢烧焦的建筑物重新矗立起来,恢复为三层的荷兰式洋楼,没等他看清楚,花园的外墙就嗖嗖嗖地砌了起来,挡住了视线。

彭七月看了看手表,现在是1945年4月22日的下午两点钟。

他沿着外墙兜了一圈,这一圈就花了二十多分钟,墙面用水泥柱毛铺面,就象小时候吃的奶油蛋糕上裱的花纹,抬头望去,墙头拦起一道铁丝网,锈蚀的铁丝结头象一个呲牙咧嘴的怪物瞪着彭七月,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龚宅的正门开在嵩山路,是一道沉重的黑色大铁门,刻着菊花和宝剑的图案,象一张阴沉的面孔注视着彭七月。

彭七月觉得自己象一个贼,正在踩点……

叭叭!身后响起汽车喇叭声,彭七月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一闪,一辆一九四二年产的黑色雪佛兰轿车从他身边驶过去,停在大门前,流线型的车身刚刚打过蜡,擦得铮亮,映着自己那张受惊的脸。

透过车窗,前排坐穿制服的司机,后排坐着一个穿旗袍的太太,梳着那年头流行的横S发髻,脸上涂着脂粉和口红,手里拿着一柄檀香骨的彩绢折扇,旁边坐着一个十六岁模样的少女,穿着一件阴丹士林布旗袍,估计是女子学堂的校服,胸前别着一只水钻镶嵌的镀银蝴蝶形胸针,头上扎着蝴蝶结,她正好把头转过来,望着车窗外的彭七月。

通!彭七月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

艾思!

大门呼隆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刚才的汽车喇叭不是朝自己摁的,而是叫门的,黑色轿车开了进去,佣人吭唷吭唷又把大铁门关上了,嘭的一声。

彭七月站在街沿上发呆,不,她不是艾思,是龚家大小姐龚守雪,尽管她们很象、很象,但年龄上毕竟差了七月岁。旁边是二姨太,母女俩从静安寺烧香回来,顺便在卡德路(今天的常德路)的夏令配克大戏院看了场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