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彭七月在1945(第3/10页)

彭七月终于见到了这位“老爷”:龚亭湖身材高大,估计有一米七八,大耳廓,这是福相,面色比三十多岁的壮年人还要红润,颌下一捋胡须,没事的时候喜欢用一把小巧的象牙梳慢慢地梳理。他穿一件宁绸长衫,虽然夏天未到,手里却捏着把桃丝竹骨子的黑色扇面,也许是为了保持一种儒雅的风度,就象英国绅士总要戴一顶礼帽。

主客正谈论着时局。

“……龚大公子在重庆,龚公一度被他们认作是‘重庆分子’差一点儿抓起来,亏得您有眼光,激流勇退,公开登报宣布断绝父子关系。可现在重庆分子变成了香饽饽,不是‘搜捕’而是‘搜罗’,或者干脆叫‘礼聘出山’,昔日阶下囚,今日座上客,实在看不懂,看不懂!”

面对奉承,龚亭湖摆了摆手说:“周佛海(注:伪政府的二号人物,财政部长)最近在玉佛寺做法事祭典他的老母,在祭文中居然大谈政治,什么‘党必统一’、‘宁渝合流’。如今在上海你可以公开拥护蒋介石,大骂汉奸,甚至骂日本的小矶内阁,你骂得越凶,人家就越相信你是货真价实的重庆分子而来巴结你。”

“如此说来,龚公也认为这是一个政治信号罗?”

龚亭湖打开扇面,轻轻摇了下说:“俄国人已经包围了柏林,希特勒快要完蛋了,到时候轴心国只剩下日本……”他收拢扇面,掐着手指头说,“陆军几乎全被拖垮在中国战场上,海军已经被消灭了,空军就剩下些神风敢死队了,以它的弹丸国土,怎能抵挡美国人的轰炸……”

客人频频点头,龚亭湖接着说:“以后的局面,你我都看出来了,周佛海和陈公博他们岂能看不出来?中国之未来,取决于国共是战还是和……”

彭七月把两碗宁波汤圆放在红木茶几上,说了声“老爷请慢用。”

他暗自觉得好笑,以前在只电视剧里看到的老爷和下人对话的场景,居然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龚亭湖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你是新来的?”

“是,老爷。”彭七月毕恭毕敬地回答。

“老包呢?”龚亭湖问的是包师傅。

“回老爷的话,他回湖州老家了,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日后还会回来的。”

龚亭湖端起景德镇的瓷碗,尝了一只汤圆,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彭七月带来的龙凤芝麻汤圆,这些速冻食品吃完以后,彭七月就不得不捋起袖子亲自上阵了,来当一个“点心大师”。

除了做点心,彭七月还时刻惦记着他的“任务”,在他认为重要的地方,装上针孔摄像头,只是龚宅比他想象的、比姚扣根描述的还要大,这使他带来的摄像头捉襟见肘,不够用了,再回去采购也来不及,只能将就了。

二楼的两边各有一个套间,分别给二姨太和三姨太居住,外间可以会客,内间是卧室,带卫生间。龚亭湖可以随便选择一处度过良宵,用不着象苏童的《妻妾成群》里那样在门口挂一盏红灯笼。

往南是一个七十多平方的大露台,中间是一个大过厅,铺着带花纹的纯羊毛地毯,厚厚软软的,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放着皮沙发和茶几,墙上挂着西洋油画,内容大都是耶稣和圣母。

三楼还有一个小客厅,两边有大小姐的闺房和三少爷的房间,三少爷死后一直空关着,抗战胜利后大少爷回到上海,就住三少爷的房间。

这里不仅有抽水马桶,还有抽水痰盂,彭七月第一次看到这种新鲜玩意,偷偷用数码相机把它拍了下来。

楼梯的拐角有一扇奇怪的合门,旁边有电钮,彭七月随手一摁,发现这竟是一台电梯,铭牌上刻着熟悉的“奥的斯”。一幢三层的私家住宅居然装了电梯,即使在今天也是一件稀罕事。电梯直通三楼,出了电梯,一拐弯就是龚亭湖的卧室。说来也怪,这样一座豪华大宅的主人,他自己的卧室却是最不起眼,也是最隐蔽的。

佣人中,姨妈和丫环都是住家的,烧饭的大师傅、二师傅,还有司机和花匠都是回家过夜的,每天来上班,因此留在龚宅过夜的男佣人,除了龚管家和几名家丁,就是彭七月和姚扣根了。

佣人住的房间分别在地下室、阁楼,还有二楼和三楼的辅助用房。彭七月和姚扣根还有两名家丁住在阁楼,说是阁楼,其实也不小,堆放一些杂物,斜坡的屋顶下面正好放一个人的地铺。

彭七月一直在悄悄打量这位“室友”,姚扣根的确是个大帅哥,要是送他去参加“我型我秀”或“加油好男儿”之类的美男大赛,没准能拿前三名。只不过,六十年前的帅哥不象现在的人那么爱耍酷,姚扣根只是个佣人,平日里不声不响,只晓得闷头干活。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尤其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彭七月很自然地就把话题转移到家里来了。

“后花园住的那个姓乌的道士,他真能炼出金丹吗?”

“天晓得!”姚扣根哼了一声,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反正老爷对他是言听计从,道士说要禁欲,这么久了,老爷楞是没碰过二姨太和三姨太;道士说要冬天的晨露,大冷的天,我们每天早起半小时去花园里采集……”

“晨露?你们怎么采集的?”彭七月好奇地问。

“傻瓜才会那么做呢!老爷想金丹想疯了,我们可没疯,弄点自来水不就应付过去了?鬼知道那是露水还是自来水!”

“万一道士说要天上的月亮,没准老爷真会逼我们上天去给他摘!那样也好,让老爷帮我们准备一架通天梯,往上爬就行了。”说完,姚扣根又补充一句,“这些有钱人,应该让他们尝尝挨饿的滋味,就不会这么瞎折腾了!”

彭七月隐隐觉得,在姚扣根老实巴交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仇富的心。解放以后,象龚亭湖这类资本家就要栽在以姚扣根为代表的穷人手里,穷人恨富人,富人怕穷人,似乎是一条不变的定律,即使在今天也是一个社会问题。

由于没有象1966年那样独住的旅馆,彭七月必须耐心等待其他人熟睡以后,才拿出笔记本电脑,躲在被窝里把白天的监控画面快速查看一遍。THINKPAD的外壳黑不溜秋,不太引人注意,他特意做了个书壳子,把电脑包装得象一本旧书。

这些分散在龚宅的摄像头,还真的拍到了一些出乎他意料的东西……

3

餐厅有门,通向后花园,外面有一块搭着凉棚的平台,放着藤制的桌椅,在这里喝喝下午茶,听听花园里的虫啾鸟鸣,绝对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每天下午,二姨太都会出现在这里,她身上穿一件短到膝盖处的粉红色绉纱旗袍,脚上套着一双镶着红绿珠边的半高跟绣花拖鞋,彭七月小心翼翼端上一碗桂花酒酿水脯蛋,里面还有一根宁波年糕的切片,发现她手里捏着一支太太美容口服液,滋溜溜吸得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