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亡灵书 第五章 吴寒雷

当你们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的死要怪谁呢?

世界末日?可怜的幸存者们?最近发生在地底的最黑暗最残酷的事?对不起,关于那些可怕的事件,是我不能说的秘密,因为一旦让你们知道,会对人类这个物种丧失最后的信心。

也许,只能怪我自己。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大雨之夜,我在未来梦大厦地下二层,卡尔福超市图书柜台前,那里堆着我的最新著作,畅销书榜上第一名的《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我叫吴寒雷,快五十岁了。我看着封面上自己的照片,惶恐地站在即将关门的卖场中。今晚超市顾客不多,各自匆忙地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来找我要签名。因着孤独,我越发恐惧,低头闭眼,默默向老天祈祷——世界末日快点降临。

果然,当我抬起头来,大楼开始剧烈晃动,飞速往下沉没,灯光忽明忽暗,四处响彻人们仓皇的哭喊声。

我仿佛看到了柴达木盆地荒野上那道耀眼的光芒。

黑暗的地底,尸横遍野之后,我决定站出来说话,拯救人类最后的幸存者。我的话最具权威性,经过强有力的论证,他们完全相信了我的判断——世界末日降临,地球人已基本灭绝,沉入地底的未来梦大厦,成为了最后的诺亚方舟,尽管我们终将在数天后陆续死去。

我成为当之无愧的领袖,就连大厦主人也要听我的。我们一起制订地下生存规则,除了让每个人尽可能搜集食物,还由我、罗浩然、周旋负责管理公共生存资源——电力维护、厕所卫生、上百具尸体的处理、合理分配有限的氧气与燃料。你们不会意识到这些工作有多难。 不晓得要供二十多个人生存,要消耗多少资源。就像在管理一个微型的国家,国民们只知道怨天尤人,政府首脑却还要考虑到每个人的生老病死,以及整个社会能否正常运转。

今夜无人入眠。

只有一个人不相信我的观点,就是那个年纪最大的重伤员,六十多岁的塌鼻子老头。我私下里跟他有过一次对话——

“我不相信什么世界末日,中国人经历了五千年风风雨雨,到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全世界那么多国家,你看人家美国多强大啊,怎么可能说完蛋就完蛋?”

面对他的质疑,我平静地回答:“你要相信科学,人类历史上的许多文明,也都是在瞬息间毁灭的,事先谁也不敢相信。”

“你们这些‘科学家’都是吃饱了撑的,整天胡说八道,要不是这样还有谁来重视你们?谁会来关心你们关在实验室里拼死拼活一辈子的成果?除非告诉大家——地球马上就要毁灭了,你们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才会成为举世瞩目的中心。”

“好吧,随便你怎么想,请努力地活下去吧!”

对不起,我至死都没记住他的名字。

接下来的两天堪称完美!大家都严格遵守秩序,幸存者们井井有条,重伤员也受到很好的照料。总体来说还算正常,没人有什么过激行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人可以听话,动物却不守规则,出现了猫、狗、老鼠与人类争夺食物的情况。

虽然,所有食物迟早会被吃完,无论我们怎样节约,燃料也将在几天内消耗殆尽——那时每个人都将忍受饥饿、干渴、寒冷、黑暗、孤独、绝望,还有腐尸的恶臭……我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要有我在,就能带领这些人一直活下去,直到末日的末日。

末日的末日?这听起来有些古怪的说法,正是我在自己书中结尾提到的,那是地球上最后的人类,因为饥饿、疾病或衰老而不得不面临死亡的时刻。那是在七天后?还是七个月后?抑或七年以后?当我们都成为食尸的怪物。

我与周旋严肃探讨过这个问题,假设食物都吃完了,动物也被幸存者捕杀殆尽——就像史前人类捕猎野兽那样,最后连猫肉、狗肉甚至老鼠肉都吃完以后,我们还将依靠什么生存下去?最终,饥饿会不会迫使我们吃尸体的腐肉?我的答案是:Yes。周旋却说:“我宁可活活饿死,也不会吃死人的肉!”

“那你只能选择早点自杀了。”

“不,我会选择饿死,但不会自杀。”

看着他坚定冷酷的眼神,我感觉自己更像一具僵尸,依靠吃腐肉生存下来的最后的活物。

第三天,郭小军惨遭杀害,我感到自己可能活不到吃死尸的那天了。

我和周旋询问了罗浩然,他能看到所有监控录像,罗浩然却说杀人现场是监控死角,无法找到凶手。

这天晚上,发生了更严重的事件——洗头妹阿香杀死了四个重伤员,在她攻击周旋等人时,被正当防卫的周旋杀死。然后,在地下三层车库,发现了死于车祸的保安杨兵。

一夜之间连死六人,所有人都惶恐不安。

第五夜,莫星儿被强奸了,她指认色魔就是白领许鹏飞。

好遗憾啊!我对这个女孩产生过性幻想,她长得酷似电影明星,或许还会生下健康漂亮的后代。为此我差点与人翻脸——可那仅仅只是幻想,我没有勇气做这些事。

次日一早,许鹏飞在强奸高三女生丁紫未遂后,持刀捅死了女清洁工于萍乡。不久,人们在超市地下二层发现了许鹏飞的尸体,有人用电钻钻入他的眼中,异常残酷地杀死了他。当我们处理完所有尸体,却发现高三女生海美失踪了。

紧接着,更大的灾难降临——最后一滴柴油耗尽。

整栋大楼的剩余部分,全都陷入沉沉的黑暗,大家只能点起蜡烛,行动时用手电筒,干电池成为最珍贵的物资。没人再来理我了,各自寻找安全的所在,拼命保护有限的食物和水。有人开始屠杀猫和狗,用酒精锅来烹饪,通过吃肉保持热量——白痴,你们也在消耗最后的燃料!

我孤独地游荡在黑暗里,触摸虚无的空气——实际是日渐稀薄的氧气,越来越多来自地底的腐尸之气。我睁大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仿佛绝望的瞎子……

忽然,眼前闪过亮光,如同一万个太阳般明亮,那是世间最美最奇幻的景象,转眼让亘古寂静的盐化荒漠,变成月球般的彻底荒凉。我躲在观察掩体深处,举着沉重的军用望远镜,观察数十公里外的核试验。当周围所有人欢呼成功时,我看到父亲的眼里含着泪水。很多年后,我一直试图搞清楚当时父亲的泪水究竟是因为喜悦还是悲哀,如果属于后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妈妈,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为什么会看到这些?我不是身处一百余米深的地底吗?不是在世界末日人类最后的幸存者之中吗?可是,无论我怎样揉眼睛,始终看到这幅将近四十年前的景象,被大脑掩埋如此之久的记忆——那是柴达木盆地最荒凉的中心地带,地球上真正的不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