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亡灵书 第五章 吴寒雷(第3/4页)

不久,我从父亲口中知道了他的秘密——所谓“101工程”的研究对象,并非核武器或洲际导弹,而是地球将于何时毁灭。不是毁灭于美苏核战争,就是毁灭于万恶的资本主义对环境的破坏,或是毁灭于自然灾难本身。只不过,到时候不分什么东方社会主义阵营,或西方资本主义阵营,也不分什么一小撮帝国主义垄断资产阶级,或是世界上四分之三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反正是一起灰飞烟灭。

父亲在观测核爆数据的同时,也发现最近十几年来,地壳活动越来越反常,各种灾变也因此不断,甚至预言到了几年后的唐山大地震。虽然,“101工程”只是最高统帅不经意间的一个指示,父亲却彻底迷恋上了这项工程,以至于数年间再没离开过柴达木盆地,日夜与人工地震和密密麻麻的数据,以及让人孤独到绝望的星空为伴——要不是有我陪伴,他早就走火入魔了。

父亲的研究不但深入地底,还指向了天空——上头给他配备了最先进的无线电设备,可以直接将信号发射到太阳系以外。他坚信自己接收到过神秘的电磁信号,只是限于技术障碍无法破译——简而言之就是外星人的信息。

那年,我十三岁。

也就是在那一年,中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投入巨大的“101工程”,以及父亲的世界末日研究,都被当作荒诞不经的胡闹而被撤销。父亲不愿离开地下研究所,在所有人员都撤离以后,我们父子又坚持了一段时间,他还想继续整理那些令人震惊的数据,直到消耗完所有补给,在大雪中等待死亡降临,才有一队军人把我们救了出来。父亲被强制送回北京,继续从事核武器研究,而他数年来艰苦采集来的数据,却被轻而易举地销毁了。

他疯了。

我本以为父亲活不了几年,没想到他在精神病院里活了三十多年,至今依然坐在躺椅里,从早到晚为病友们描述核爆炸的情景。半个月前,我专程去看过父亲一次,他差不多已认不出我了。我紧紧抓着他的手,看着他混浊的双眼,仿佛回到柴达木盆地的荒野,看着他遥望星空的目光——很遗憾我无法抱着老父的骨灰去墓地,因为他必将活得比我长久。

我的时光已所剩无多。

今年一月,我在美国参加世界末日学术研讨会时,晕倒在万人瞩目的讲坛上。美国最好的医生为我作了诊断,确认我的脑中有一个恶性肿瘤——运气好还能活半年左右。

最初的愕然过后,我从容接受了这个结果,嘱咐医生将病情绝对保密。我放弃了治疗,只是随身携带一些止疼药片。医生无法判断我得病的原因,而我自然想到了那片骇人夺目的光芒——是我十二岁那年,近距离观测核试验的结果?因为遭到核辐射而突患脑癌的病例很多,比如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中的救援人员,有人在几十年以后突然发作,但也不排除一辈子都安然无恙——比如观测过多次核爆,却健康活到八十岁的老父。

我并不遗憾生命如此短暂,也不遗憾没有家庭与孩子,甚至连真正爱过的异性也没有。令我自豪的是,从没有一个中国学者,能像我在全世界范围获得如此高的知名度——诺贝尔物理学奖我本就不在乎。我可以掀起一场影响数亿人精神深处的运动,各种肤色各种国籍各种阶层的人们,都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尽力安排好自己身后之事,呼吁和平反对战争弘扬人类大同,这何尝不是我们对未来社会的憧憬?

在末日审判到来之前,我,便是他们的神。

我唯独有两个遗憾,一是无法为父亲送葬,二是不知能否看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就像我等了一辈子,都没有凭肉眼看到过超新星的爆发。

对不起,相信我并崇拜我的读者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待这一天,无比强烈地期盼世界末日到来——自从母亲的尸体从未名湖中被捞起来的那个雪天以后,自从亲眼目睹核爆的一万个太阳的光芒以后,自从与父亲躺在黑夜的荒野里讨论恒星的死亡以后……

在真正的世界末日到来之前,我想选择一个最具有潜质的地方。我不想选择地震高发区、活火山口附近、地质灾难易发地……他们会说我是故意挑的,我想找到一个熙熙攘攘的闹市,一个最不可能发生灾难的地方。

未来梦大厦。

我调查了中国东部沿海所有城市的地质结构,发现本市最近数十年来地面沉降严重,尤其是这座大厦附近的区域。我私下里作了监测,确认这座大楼正在严重下沉,再加上市郊的化工厂近年大量抽取地下水,导致市区地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空洞。如果有一些外部条件,就会发生严重的地质灾害。于是,我选择了这一天,愚人节,大雨之夜,独自来到未来梦大厦,进入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这样就有了回到地下避难所的感觉,站在摆满我的作品的书架前,祈祷灾难发生……

是我感动了上帝吗?如果,你存在的话。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以后,我相信了。

我还让地下所有的幸存者都相信了世界末日的到来。那些人都深信不疑,并把我视为最后的救星。

这是命运给我的最后机会?我将在世界末日死去,带着所有的荣誉与赞美,在我的大脑被恶性肿瘤侵蚀之前。

可惜,到了第七天,我所勾勒的这个世界彻底崩塌了。

上帝没有站在我这边。

当我独自依靠在墙边——这是整栋大楼的承重墙,能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那不是来自地下,而是从上头来的。我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反正也没有人再听我的话了,这个伊甸园已变成了人间地狱。我悄悄来到九楼的电影院,用大号手电扫向黑暗,虽然穹顶基本完好,裂缝却增加并扩大了。我特别注意各种管道,比如下水管与通风管,七天前全被废墟瓦砾堵死了,而今却有空气流通——有人打通了这些管道!如果没有自这些缝隙和管道透进的新鲜空气,可能昨晚我就会因缺氧而窒息死亡。

果然,我在一个管道中发现了一瓶矿泉水。只是最小的那种瓶子,外面包着一层塑料纸,用加粗字体印着几句话——

地下的幸存者们,请不要恐惧与绝望,全世界都在关注你们,亲人日夜盼望你们回家。我们很快就会打通最后几十米,将你们救回地面。请一定要保存体力,维持好秩序,我们会不断输送水和食物。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若是其他幸存者,看到这瓶水以及这些文字,必定会欣喜若狂,静待救援人员到来。

可是,我却掏出打火机,烧掉了塑料纸,又把矿泉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