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亡灵书 第五章 吴寒雷(第2/4页)

父亲,我依然那么爱你!即便我年近半百。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你没有在世界末日中死去,你仍然好好地窝在躺椅里,头脑清晰地回忆着四十年前,那个美好寂静的夜晚,在清澈得几乎透明的荒野星空中,为我指出哪一颗是最亮的恒星天狼星,哪一片又是遥远依稀的猎户座星云。

我的儿时记忆中很少有父亲,他总是躲藏在某个邮政信箱背后——没有地址也没有单位,只有一个特别的号码,如果给他写一封信,要两个月后才能收到,在几千公里外的新疆或青海。当时没有电话,连发电报也不可能。有一回,父亲给我回了一封信,上面明显有被人涂改的痕迹,显然担心他泄露国家机密。

其实,父亲这封信只是告诉我,我家祖先是《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他的子孙默默无闻,直至乾隆年间有人进士及第才飞黄腾达。道光时我家先人做到翰林编修,四兄弟皆以诗词闻名。我的祖父曾留学日本,参加过辛亥革命,后来经商致富。父亲抗战后赴美攻读理论物理学,是爱因斯坦的得意门生。五十年代,父亲怀着一腔爱国热情,放弃了美国的高薪职位,追随钱学森先生归国,参与研制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自从我出生以后,他一直隐藏在沙漠中心,记录与研究每一次核爆炸的数据。至今,两弹一星元勋功臣名单里,还可以看到他的名字。

那一年,我的母亲自杀了。

我的外公是著名历史学家,我的母亲是北大历史系教授,研究中国上古文明起源。母亲的研究与众不同,她关注国外的考古发现,尤其是在非洲发现的古人类化石。当时中国学术界认为,北京猿人、蓝田人、元谋人是现代中国人直系祖先,我们单独在中国本土进化为人类。但母亲大胆地提出新观点,认为中国人的祖先与其他种族一样,无论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都来自十几万年前的非洲。而北京猿人早已如尼安德特人般灭绝,与现代中国人并没有亲缘关系。她的观点震惊了学术界,被定性为洋奴哲学、中国文明外来说翻版。她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北大学生告发她是苏修特务或美帝间谍,是帝国主义及社会帝国主义消灭中华民族的急先锋。母亲在被自己的学生殴打几小时后,爬到寒冬腊月的未名湖上,破冰溺水身亡——我亲眼看到妈妈的尸体从冰冷的湖水中捞出来,像永不醒来的睡美人。

那一年,我十岁。

我独自离开了北京,偷偷爬上一列运货的火车,饿了三天三夜,撑到了西宁。几个月前,数千公里外的父亲,突然被调离了氢弹项目,奉最高统帅的指示,深入柴达木盆地的荒漠,参与名为“101工程”的神秘项目——这是父亲邮政信箱的编号。

在寒冷的高山与草原间,我沿路乞讨求生,几次饿得昏过去。一户蒙古族牧民救了我,他们不知道什么“101工程”,只知道在荒野彼端,常有解放牌卡车出入。我跟随着他们,沿着卡车深深的辙印,穿越只有藏羚羊的无人区,来到一片真正的不毛之地,传说中的永久性地堡。荷枪实弹的士兵将我抓到地下指挥部审问,这才见到了父亲。

他没认出我来,我却认出了他。当我说出他和妈妈的名字,他惊讶地把我抱在怀中——他不知道妈妈已经自杀了。

父亲温热的泪水打在我脸上,从此我就住在“101工程”基地。

这里距离核爆试验场最近,有一个警卫连,父亲是唯一的研究人员。荒漠里有大把空闲时间,父亲不像其他人那样热衷于猎杀藏羚羊,他成为了我的老师,除了最擅长的数理化,还教授我语文、历史、地理。我在十二岁时,几乎已达到了物理学研究生的水平。父亲从不说他的研究内容,每到天黑就强迫我睡觉,而他钻进可以防御核辐射的实验室,一熬就是整个通宵。

有一次,父亲破例允许我参与观察一次核试验,他给我穿上全套防护服,戴上厚厚的眼镜,藏在坚固的掩体里,通过一个狭窄的口子,用高倍望远镜近距离观测核爆。核试验相当成功,第二天震惊全球,据说克里姆林宫的主人目瞪口呆,撤销了本已拟定好的毁灭中国的计划。永远不会忘记那巨大的光芒与火焰,似乎只要再等几秒钟,就可席卷到我脸上,进而摧毁整个世界。当我擦着父亲脸颊上的泪水,回想刚才那道光芒——就像新年焰火般绚烂夺目,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只有等到那一天,才是地球最盛大的节日。

那天以后,父亲开始向我开放他的研究成果,包括最新的地球物理勘探数据。怪不得每隔几天,荒野上就会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并感觉脚底剧烈震动。核爆不可能如此频繁,肯定有其他原因——他们在用炸药引发人工地震,通过地震波向下传播,勘探地球深处的秘密。许多矿产资源就是用这种方法找到的,但他们并不找矿,而有更重要的目标。父亲制造的人工地震威力强大,可以达到自然地震的烈度。幸好方圆数百公里内渺无人烟,否则再坚固的建筑都会倒塌,而我们也只能住在地堡里。

有一夜,核辐射没有超标,父亲不穿任何防护装备,独自带我走出地堡。我们躺在一块高丘上,仰天看着清澈的星空,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亘古荒无人烟之地,所有星辰都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爸爸,这些星星将永远存在下去吗?”虽然身下是坚硬的岩石,气温冷得让人直流鼻涕,但我依然十分享受。我想,那是我人生中唯一感到幸福的时刻。

“不,虽然叫恒星,但也不是永恒的,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有出生也有死亡。”

“星星会死吗?”不知为何,我的脑中浮现起了妈妈的尸体,从结满冰块的未名湖里捞起的妈妈。

“是的,偶尔运气好的话,这里还可以用肉眼看到超新星的爆炸——恒星死亡过程中的爆发。”

“我怎么看不到?”

“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父亲微笑着摸摸我的头。

他的手好大好暖和,暖到了我的心窝里。可是,我悲伤地问道:“如果,连恒星都会死亡,那么地球也会死亡吗?”

突然,一串流星划破夜空。

父亲异常严肃地回答:“是,太阳必将死亡,地球也必将死亡,人类也是如此。”

“爸爸,我害怕。”

十二岁的我真怕了,比亲眼看到妈妈的尸体还要害怕,比流浪在饿狼出没的荒野还要害怕,我是害怕到了所有人都将死去的那一天,那些害死我妈妈的坏人,和所有的好人同样死去,死得没有任何差别!

父亲把我抱入怀中,口中呵出大片热气,自言自语道:“人生是什么?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