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2/4页)

“托米·考斯塔。”

“没错。嗯,我喝了十九杯淡茶,听完他的经历之后,他打发我到拐角处的另一栋房子,我见到了你母亲,又喝了不少淡茶,听了她的遭遇。等我拿到你的地址,已经太晚,赶不上去牛津的最后一班车了,我只好等到天亮,然后就来到这儿啦。我只有几个小时,我的船明天起航。”

“你拿到你的退伍证啦?”

“再过三个星期两天一小时三十四分钟。”

“你回家以后,打算干什么?”

“经管家中的生意。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我发现自己是个挺不错的商人呢。”

“你们家做什么生意?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卡车货运。”科顿简短地说,“你呢?看在老天的份儿上,你在牛津大学干什么呢?你在学些什么?”

“希伯来文学。”

“别逗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上学以前就会写希伯来文了。我祖父是个地道的学者。他住在里尽路一家糕点店楼上臭烘烘的房间里。从我还不记事的年龄开始,我每周末都到那里去。我从来不抱怨,我喜欢嘛。话说回来,我还能学什么呢?”

科顿耸了耸肩:“我也说不上,也许是原子物理,或者是经营管理。干吗非学习不可?”

“想要变得快活、聪明和富有。”

科顿摇了摇头:“还像以前那样怪。这儿有很多姑娘吗?”

“少得很。何况,我挺忙的。”

他觉得狄克斯坦脸红了:“撒谎。你正在恋爱,你这个傻瓜。我看得出来。她是谁啊?”

“哎,说实在的……”狄克斯坦不好意思了,“她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位教授的夫人。她有异国情调,非常聪慧,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科顿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这是没指望的,纳特。”

“我明白,可我还是……”狄克斯坦站起身,“你会懂得我的意思的。”

“我能见她一面吗?”

“阿什福德教授要开个雪莉酒会。我受到了邀请。你进门的时候,我正要出发。”狄克斯坦穿上了外衣。

“牛津的雪莉酒会。”科顿说,“等着他们在布法罗听到这件事吧!”

那天早晨,天气晴朗又寒冷。惨淡的阳光涂抹在城里老建筑物乳白色的石头上。他们舒舒服服、不言不语地走着,手插在衣兜里,拱起肩头,抵御着穿过街道呼啸而来的十一月的刺骨寒风。科顿不停地咕哝着:“梦幻的尖塔。去他的。”

周围没什么人,但在他们走了差不多一英里之后,狄克斯坦指着街对面的一个围着学院围巾的高个子男人。“就是那个苏联人。”他说着,然后打起招呼,“喂,罗斯托夫!”

那个苏联人抬眼看看,挥了下手,就横穿马路到了他们这一侧。他蓄着军队式的发型,对于他那身批量生产的西装来说,他的身材显得太高太瘦了。科顿这才想到,在这个国家里,每个人都很瘦弱。

狄克斯坦说道:“罗斯托夫在巴利奥尔学院,和我同校……大卫·罗斯托夫,来认识一下阿尔·科顿。阿尔和我一起在意大利待过一段。到阿什福德家去吗,罗斯托夫?”

苏联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只要能白混点儿喝的。”

科顿问:“你也对希伯来文学感兴趣?”

罗斯托夫说:“不,我在这里学资产阶级经济学。”

狄克斯坦放声大笑。科顿没明白这个玩笑。狄克斯坦解释说:“罗斯托夫来自斯摩棱斯克。他是苏共党员。”科顿还是没懂那个玩笑。

“我原以为没人能够获准离开苏联呢。”科顿说。

罗斯托夫做了一番冗长的解释,因为战争开始时,他父亲在日本当外交官。他表情诚恳,偶尔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尽管他的英语不够地道,却成功地让科顿觉得他在屈尊。科顿有些厌烦地转过脸去,开始琢磨:你怎么会像亲兄弟一样喜欢一个人,和他并肩战斗,而当他离开了,学起希伯来文学,这时你才醒悟,你根本不了解他。

最后,罗斯托夫对狄克斯坦说:“去巴勒斯坦的事,你打定主意没有?”

科顿问道:“巴勒斯坦?干吗去?”

狄克斯坦样子有些尴尬。“我还没定下来呢。”

“你该去。”罗斯托夫说,“犹太民族之家会有助于粉碎大英帝国在中东的残余势力。”

“那是个党派吗?”狄克斯坦问道,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是的。”罗斯托夫严肃地说,“你是个社会主义者……”

“就算是吧。”

“新的国家应该是社会主义的,这一点很重要。”

科顿心存疑虑。“阿拉伯人正在那里杀害你们的人。哎呦,纳特,你可是刚刚逃离德国人的魔爪!”

“我还没有决定嘛。”狄克斯坦又说了一次。他烦躁地摇着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

他们轻快地走着。科顿的脸冻得发僵,可军用冬装里面却在出汗。另外两个人开始议论起一条传闻:一个名叫莫斯雷的人——这名字对科顿毫无意义——已经进入牛津,还在烈士纪念堂发表了一篇演讲。莫斯雷是个法西斯分子,他后来集结了一些人。罗斯托夫争辩说,这件事证明了社会民主主义比共产主义更接近法西斯。狄克斯坦宣称组织这次活动的本科生只是想试一试“震惊”的感觉。

科顿盯着这两个人,聆听着。他们是一对奇怪的组合:高个子的罗斯托夫系着的围巾如同绷带,脚下迈着大步,过短的裤腿旗子似的飘荡;而矮小的狄克斯坦,有一双大眼睛,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身穿一套退伍军人的制服,像是一具急匆匆的骷髅架子。科顿不是学者,可是他能嗅出任何语言中的废话,此时他明白,这两个人说的都是弦外之音:罗斯托夫是对某种官方教条的鹦鹉学舌,而狄克斯坦看似冷漠的无动于衷却在掩饰着一种不同的、更深沉的态度。当狄克斯坦嘲笑莫斯雷的时候,那笑声似是小孩子梦魇后的发笑。他们俩机智地争论着,其实毫不动情,如同两柄钝剑在对刺。

狄克斯坦终于像是意识到科顿被冷落了,就开始谈论起他们的东道主。“斯提芬·阿什福德有点古怪,不过确实是个出色的人。”他说,“他的大半生都在中东度过。据说发过一笔小财,又赔光了。他曾经干过一些荒唐事,比如骑着骆驼横跨阿拉伯沙漠。”

“骑骆驼也许是最不荒唐的方法。”科顿说。

罗斯托夫说:“阿什福德有个黎巴嫩妻子。”

科顿瞅着狄克斯坦:“她是……”

“她比他年轻。”狄克斯坦匆忙接茬说,“就在战前他刚刚把她带回英国,自己又当上了这儿的犹太文学教授。要是他用马沙拉白葡萄酒而不用雪莉酒款待你,那就表明你不那么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