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哈桑在开罗结束了他的临时汇报后,便请求准许他去叙利亚的难民营中探视他的父母。他得到了四天假期,先是飞到大马士革,然后乘出租车驶向难民营。

但是,他并没有探视他的父母。

他在难民营稍事询问,一名难民带着他换乘了一连串公共汽车,抵达德拉,越过约旦边境,一路前往安曼。那里有另外一个人带他搭乘另一趟公共汽车,来到约旦河。

第二天夜里,他由两名背着冲锋枪的男人护卫着渡过了约旦河。到此时为止,他一直身穿阿拉伯长袍,头缠他们的头巾,但他没有要枪。那两个人都很年轻,他们刚刚成年的脸上初显疲惫和残忍的线条,如同一支新军中招募来的士兵。他们坚定沉默地跨越约旦河谷,用一下触碰或一声低语指引着哈桑:他们看来已经多次走过这条路。走着走着突然察觉到在四分之一英里开外之处有光线和士兵的声音传来,他们三人迅速卧倒在一丛仙人掌背后。

哈桑感到无助,以及别的什么。起初,他以为这种感觉是由于自己完全置于那两个年轻人的手中,他的生命全都取决于他俩的智识与勇气。但是后来,当他被他们撇下,独自一人设法在乡间公路上搭乘汽车时,才意识到这次行程是一种回归。多年来,他一直是个欧洲的银行职员,住在卢森堡,有自己的汽车、电冰箱和电视机。可是此刻,突然之间,他脚穿便鞋,走在尘土飞扬的巴勒斯坦大路上:没有汽车,没有飞机,又成了阿拉伯人,成了他诞生的土地上的一个农民,一个二等公民。他轻松的生活方式在这里一概无法实现——他不可能靠拿起电话或者掏出信用卡或者叫一辆出租车来解决问题。他感到同时如同一个孩子、一个孤儿和一个难民。

他走了足足五英里,没有看见一辆汽车,随后一辆载运水果的卡车从他身边。车子的发动机像一个患肺疾的老人,不停地咳嗽着,喷着黑烟,在他前面几码的地方停了下来。哈桑在后边追跑了几步。

“去纳布卢斯吗?”他高叫道。

“上来吧。”

司机是个大块头汉子,在他驾车以最高速度绕过弯道时,前臂的肌肉隆起如山脉。他一路不停地吸烟。他一准知道,夜里路上不会有其他车辆,便始终在路当中行驶,而且从不踩刹车。哈桑本想睡上一觉,可司机却想聊天。他告诉哈桑:犹太人把这地方治理得不错,自他们占领约旦以来,这儿商业市场变得繁荣,不过,这块土地终有一天应该得到解放。毫无疑问,他的话有一半并非由衷之言,可惜哈桑判断不出哪一半是真、哪一半是假。

他们在撒玛利坦的清冷的黎明时分进入了纳布卢斯,一轮红日在山后升起,镇子还在沉睡。卡车轰鸣着驶进了市场广场,停了下来。哈桑与司机道了别。

太阳升起,带走了夜间的寒冷,他缓步走在空荡的街道上。他吮吸着清新的空气,浏览着低矮的白色建筑,欣赏着种种细节,尽情回忆着童年的记忆亮点:他身在巴勒斯坦,他回到了家。

他极准确地走向了一座没有街名没有门牌的房子。那是在一处贫民区,石头小屋紧靠在一起,街道无人打扫。一只山羊拴在门外,他一时想不出羊以什么为食,因为周围没有草地。大门没有上锁。

他在门外踌躇了片刻,抑制下内心的激动。他离开的时间太久了——如今总算又回到了这片乡土。他等待了多少年,才得到这个机会,为受尽屈辱的父亲报仇。这些年,他饱尝流离之苦,内心深处努力压抑着这份仇恨,越积越深。他走了进去。

地板上睡着四五个人。其中的一个是女的,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他,当即坐起身,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可能是去摸一支枪。

“你想干吗?”

哈桑说出了指挥突击队的那个人的姓名。

马赫莫德和亚斯夫·哈桑在三十年代末还都是男孩的时候,住得不远,可他们从来没有相遇过,即使碰过面,也都不记得彼此。在欧洲那场战争之后,亚斯夫到英国去上学,马赫莫德跟他的祖父、父亲和叔叔以及兄弟们一起牧羊。若不是1948年那场战争,他们的生活轨迹会继续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延伸。马赫莫德的父亲和亚斯夫的父亲一样,决定收拾行装出逃。两人的儿子——亚斯夫比马赫莫德大几岁——在难民营中相遇了。说来奇怪,马赫莫德对停火的反应比亚斯夫还要强烈,虽说亚斯夫失去的更多。但是,马赫莫德满腔怒火,一心要为解放自己的家乡而参战。直到那时,他始终回避政治,认为政治与放牧无关,如今他开始懂得政治了。在他投身政治之前,他要教自己读书。

他们在五十年代的加沙重逢。彼时,马赫莫德已经发迹了——如果这个字眼适合那项如此狂热的事业的话。他已经研读过克罗塞维茨的《战争论》、柏拉图的《理想国》、马克思的《资本论》、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凯恩斯、加尔布雷斯和甘地的著述,历史和传记,经典小说和现代戏剧。他能讲漂亮的英语、凑合的俄语和一知半解的广东话。他指挥着一小伙恐怖主义骨干溜进以色列,进行爆炸、射击和盗窃活动,然后撤回到加沙的难民营中,如同老鼠钻进垃圾堆里一样销声匿迹。恐怖主义分子从开罗获取资金、武器和情报,简要地说,哈桑是情报机构的一部分,当他们再次相遇时,亚斯夫告诉了马赫莫德他的终极的忠诚属于——不是开罗,甚至不是泛阿拉伯事业,而是巴勒斯坦。

亚斯夫当时本已打定主意,立即放弃一切——他在银行的工作,他在卢森堡的家,他在埃及情报机构中的角色——并加入自由战士的行列。可是马赫莫德不同意,他发号施令的习惯已经像定做的外衣一样适合于他。他说,不出几年——因为他有长远的观点——他们就会集结起想要的全部游击队员,但他们依旧需要在上层,在欧洲的关系,在秘密情报机构中有自己人。

他们在开罗又碰了一次面,还建起了绕过埃及人的通信线路。随着情报机构的建立,哈桑练就了一身伪装的形象:他装出一副显得迟钝的样子。起初,他发出大体上与给开罗的情报相同的东西,主要是把那些财产藏匿在欧洲,从而可以动用其资金的忠诚的阿拉伯人的姓名。后来,由于巴勒斯坦运动开始在欧洲开展,他就有了更直接的实用价值。他预订旅馆和机票、租用住房和汽车、囤积武器和转移资金。

他不是那种使用枪支的人。他自知这一点,并且稍感自惭,因此,他对自己能够在非暴力却又实用的其他方面有所作为倍感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