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3

隔着一条马路,加油站的对面就是松原湖的免费停车场,我把车开到那里,关掉引擎。雨水还在激烈地冲刷着挡风玻璃,调频电台里播放着肯尼基的曲子,是《回家》。我把音量调小了一点,等着她开口说话。

曲子结束后,她开口了。“我女儿叫美晴,美丽的美,晴朗的晴。”

“美晴啊。”我伸手在空中写了一遍,“很好听的名字。”

“是我丈夫起的。他说他老早就想好了,如果生个女孩,一定要叫美晴。”

“很多男人都喜欢在这种细节上较真的。”我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女儿很可爱吧?”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沙也加说。

“有时候?”

“可是我又经常觉得,唉,要是没生这孩子就好了。”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

我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母亲带孩子带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想法的。这个时候的母亲都太辛苦了。”

本以为她会反驳,不料她坦率地承认道:“辛苦的确是事实。”

这就对了,我点了点头。“美晴是不是常常尿床,还很容易哭闹?”

“嗯,这都是家常便饭了。”她无力地点着头,“我总觉得光是帮她收拾这些事情,一天就过去了。”

“原来如此。”

“其实我本来是有这种思想准备的。既然做了母亲,辛苦也是天经地义。只要有爱,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跟那孩子不亲。”她呻吟般地说,“有时我对她的那种感觉,别的母亲是绝对不会有的。我会发自内心地厌恶她,你相信吗?”

“虽然难以置信,不过我知道有这种事例。”

“也是,你在那上面提到过。”

“那上面?”被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读了那个才来找我……”

“是啊。”她回答。

那是我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

请从科学家的角度谈谈对虐待儿童事件的看法——几个月前,一直合作的编辑给我出了一个难题。编辑强调道,美国每年会发生两百万宗以上父母或监护人虐待儿童的案件,其中造成死亡的达三千多宗,而且这种现象在日本也日益蔓延,我们绝不能视而不见。

我回绝了他的要求,一个纯粹研究物理的人,哪有资格对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说三道四。但总编对这个题材很执着,一再登门拜托,最后我只得答应去采访相关人士,将访谈所得以自己的风格写成文章交差了事。我一直纳闷他为何这般热心,不过几天后这个疑问就解开了。原来总编的表妹在做幼儿教育咨询方面的义工,从她口中得知其中的艰辛后,总编便决心在自己的杂志上发一篇报道。所以我采访的对象也正是总编的表妹。

事情的经过大抵就是这样。对我来说,这个任务并不是很糟糕的体验,至少我对现代社会滋生的种种心理问题有了实际了解,本身就是一大收获。但这篇文章我自己都觉得平平,内容不脱前人的窠臼,读者也没有多大反响。

连我这个作者都渐渐忘了其中的内容,我做梦也没想到,沙也加竟然读过这篇文章。

“你在文章里提到一个母亲因为婴儿晚上老是哭个不停,忍不住在半夜猛掐她脖子的故事,对吧?我看到后吓了一跳,还以为写的就是我呢。”

“你也有过那样的情况?”

“有过好多次呢。我家美晴小时候夜里也哭得很凶,有一天晚上,就在我预感到她就要哭出来的瞬间,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抓起旁边的毛巾就塞到她嘴里。我只能认为自己疯了。”说着,沙也加自嘲地笑了笑,眼里却依旧泛着泪光,“这是典型的肉体虐待吧?我记得你是这样写的。”

“只凭这一件事还不能下结论。”我谨慎地说。

虐待儿童大致分为四类:肉体虐待、疏于或拒绝保护、性虐待、心理虐待。施加暴力是肉体虐待,所以从刚才沙也加的描述来看,她的行为的确属于虐待儿童的范畴。

“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吗?”我问。

“我打了她的腿。我先让她坐好,然后对着她光溜溜的腿不停地打,打到又红又肿也毫不在乎。”

“原因呢?”

“她不肯吃饭。我叫她少吃点点心,她却背着我偷吃,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又撑得吃不下了。”

“所以你就骂她?”

“对。”

“打到她哭了也停不下手?”

听我这样问,沙也加似乎呼吸为之一窒,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

“那孩子从来不哭。挨打的时候明明很痛,她却总是忍着,什么也不说,好像在等着早点过去一样。”

“过去?什么过去?”

“暴风雨啊。”她把右手插进短发里,“每次都这样。我一发火,她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多偶尔瞅我一眼,仿佛在说‘受不了,又来暴风雨了’。一看到她那样的眼神,我就变得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动手打她了。”

“但你又觉得不应该这样。”

“是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这是真话。在那孩子面前,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到她被我打得红肿的双腿,突然就害怕起来。”沙也加说着说着,眼泪又打湿了脸颊。“我的脑子出问题了。”

“你别这么想,这样的人是很多的。”

我说的是事实。

通过采访我得知,打电话来咨询的人里,约有七成是施虐的母亲。也许有人会不解,既然都想到打电话求助了,自己停止虐待不就行了吗?咨询师说,持这种看法的人完全不理解施虐母亲的心态。她们正是因为停止不了虐待行为,内心痛苦不堪,才会打来电话。听说还有一个母亲猛打自己孩子的脑袋,把孩子打昏过去后,又慌忙带他上医院,治疗的时候她就在医院的走廊上哭。因为害怕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孩子打死,她才打来了电话。

等沙也加情绪稳定了一些,我问道:“你现在这种情况,你丈夫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她用手帕擦着眼角说,“因为我只字没提。我家那位只要我不说,他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正因为一无所知,他才放心地一个人去了美国。”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因为……”她欲言又止。

我似乎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她深怕给别人留下连孩子都带不好的负面印象,这种担心已经超出了必要的限度。因为她不希望被当成无能的母亲,一切都是自尊心太强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