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无家可归之人

售房一事进展得比萨拉预计的要快。这对年轻的买主有昂贵又高效的律师团,没准是那位男士的老板无偿提供的。他们明确表示,若萨拉这方出现任何不合理的拖延,他们有权取消交易。另外还有来自鲍勃那一边的压力,他急着要获得他的那份产权收益。

萨拉自己则一反常态地听天由命起来。她觉得自己被一股洪流席卷而下,接二连三的事情都非她所能控制的。通常情况下她会奋力反击,逆流而上,但这次她不在乎了。她感到一种放纵不羁的愉悦,放手不管,听之任之,感受那道洪流将她与往昔的一切联系冲刷干净,数不清的碎屑与残骸飘零水上。

搬家那天来了两辆小货车。一辆是鲍勃雇的,负责搬他的家具,或者说是他们已经商定好归他所有的家具,包括他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一个古董写字台和一个餐边柜,他书房里的那些书、书柜、档案柜和计算机,以及那张大号双人床,他坚称那是他们住在老房子时他掏钱买的,她当时根本就没有收入。

为了这张床,他俩差点大打出手。倒不是萨拉特别想要这床——归根结底,这张床承载着往昔的记忆,他们婚姻生活的记忆,那数百甚或上千次的欢爱,还有千千万万个夜晚,两人只是躺着一起看看书、聊聊天、相拥入眠,无论生病与否,都会彼此关爱。和其他已婚夫妇一样,互相信任、互相包容。那些只有亲密无间的两人才会彼此知晓的尴尬毛病,他们全都坦然受之——鲍勃鼾声如雷、脚指甲很久才剪一次、胸毛背毛密布,还有她胳肢他时他无助大笑的样子,以及晚上她依偎在他身旁,他的胡须搔得她的头顶痒痒的——如果这床归她的话,就可以一并带上这些记忆。夜晚来临时,这些记忆会环绕着她,如一小段一小段的斑斓旧梦。待她沉睡后,这些斑斓的旧梦被他的背叛所毒蚀,变得阴绿而痛苦、令人窒息。

正因如此,她倒也乐得摆脱那张床。她告诉自己,最好买张属于自己的新床,在干净的新床单上开启崭新的生活。但是……

尽管她竭力克制,鲍勃的理由仍让她火冒三丈。他说得相当直白,“索尼娅的床太旧了,”他说道,“床垫都下陷了。她从没睡过一张像样的床。既然这床是我的,又还能再用几年……”

正是最后这冷酷无情的几个字惹恼了萨拉。一想到这几个字,她便觉得嘴里发黏,仿佛吸入了大黄一样。“还能再用几年”这几个字让萨拉怒火中烧。不是鲍勃自己用,而是和索尼娅一起。还有她那可怜的孩子们,毫无疑问,时不时也会在上面睡觉。也许日后还会有个婴儿睡在上面,如果鲍勃和她再生一个的话。天呐,简直天理不容!

这就是他们撕破脸的源头。他想在这张床上和索尼娅一起入眠,和她做爱,拥着她,和她谈话,没准还会和她一起大笑。萨拉婚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张床上与鲍勃同眠,而如今,他要和别的女人在这张床上开始该死的新生活了。过去的那些他似乎毫不在乎,该死的!每次她躺在这张床上浮现出的各种记忆和联想——难道对他而言就毫无意义吗?他已经把这一切从记忆中清得一干二净了吗?这张床只是一件物品——用木头、织物和弹簧巧妙组合而成的睡觉家具——除此便再无其他了吗?看上去,他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男的一定有毛病,她告诉自己。

嗯,有毛病。那就是他离开我的原因。缘尽于此,就这么看好了。如果他是那么想的,那么摆脱他反倒是件好事。

只是太伤人了。挥之不去的痛。

尤其伤人的是眼睁睁地看着床被拆掉,由两个壮汉抬下楼,塞进一辆货车里,堆放在鲍勃的其他家具旁,奔向他在哈罗盖特的新生活,应该还有他在哈罗盖特的新太太。上次见面时,他们围着房子上下转悠,对照着清单划分物品,一件接一件地将明确了归属的物品名划掉。他们为那张床还有其他物件吵得不可开交,在此期间,他说漏了嘴,提及他打算一办妥离婚手续就迎娶索尼娅。他说这个本是为自己辩解——或许也是为了安慰萨拉——让她相信那不是简单的婚外情,而是他生活的新方向,是永恒的承诺。但这话一出口,仿佛一掌打在了她脸上。他不依不饶,说什么他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和索尼娅见见面,甚至成为朋友。她转身背对着他,潇洒地走开了。

从此他们只通过律师进行沟通。

鲍勃的货车装得满满当当地开走了。她雇来的货车带走了剩下的全部。恼人的是,东西比她预计的要多。所有双方都不要的东西——阁楼上的书、衣服和报纸,她收存起来以备日后之用的旧窗帘,埃米莉和西蒙以前的成绩单,还有他们不用的玩具、不穿的衣服——所有这些都得在买家搬进来之前清理掉,由于鲍勃不想要,那就只能由她费力搬走了。看着车里堆满了数量惊人的破烂,她意识到,我光忙于工作了,在这件事上实在是考虑不足,太大意了。她也没有地方放。所有家具都要找地方存放起来,而租金在她看来高得离谱,这还不算眼前这堆多得离谱的破烂。

我得找个住处,她心想。比我原来设想的宽敞,还要尽快入住。

搬家一事来得太过突然,她正忙着处理那宗复杂的欺诈案,几乎没时间为自己寻找合适的住处。就因为安排在周六搬家,她才能抽身来到这里,指挥他人将她的生活物品拖出家门。几天前她联系过一家租房中介,一天晚上跟着他们去看过两套公寓,但是在她看来,那些房子太破旧、太沉闷,既不干净也不亮堂,甚至连最基本的现代化设施都没有,最短租期还要六个月,在那样的房子里住那么久,想想都让她有种自寻绝路的感觉。我努力学习、辛苦工作、忠于事业和家庭,到头来就是这个下场吗?一条窄巷里的一个小开间,脏兮兮的地毯,污渍斑斑的淋浴间,窗外的景观就是一个汽车喷涂厂?我无法忍受。

备选方案是搬去和迈克尔·帕克一起住。得知她的房子已出手,他马上提出了邀请,而她微微一笑,说她会考虑的。这也是她拖了这么久,不急于租房的另一个原因。这个邀请很有诱惑力。和这个男人一起住在他的房子里,而且那栋房子还不是一般的房子,是一个风车磨坊,这激起了她的幻想。那可以向鲍勃证明,即使不惑之年惨遭抛弃,也不代表她这辈子就注定孤独终老!她依旧很有魅力,她已经有情人了!

但是随着时间的临近,疑虑也悄然而来。这并非因为她不喜欢迈克尔,根本不是;他们的第二次欢情和第一次一样精彩,一样让人满意——某种意义上还更胜一筹,因为少了顾虑和负罪感。但是不知何故,她越想越害怕,怕如此美好的事情终究会沦为枯燥乏味的例行公事,沦为柴米油盐的家庭生活。迈克尔是个好情人,她心想,不过他们之间的欢爱之所以激情澎湃、韵味无穷,正是因为床是陌生的,床伴也是陌生的,恰是这种陌生带来了新鲜感和兴奋感。那激情澎湃的第二次,她温情暖意地回味了好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