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抵牾扞格

漏尽更残,熹微欲晓。

一驾马车,驶回了天理教藏身的高岗。

府尹所料不差,这几个军汉,确是教匪乔扮。其中四人,还是云少爷所遗的配枪扈从。

歹人们换下号衣,将冯慎从车里拖出。冯慎双眼被蒙、两臂受缚,颠簸了一夜,兀自是肢酸体麻。脚刚沾着实地,那歹人又防他辨出方位,强推着他转起了圈。才转了几转,冯慎便觉天旋地转,分不出东西南北。

见冯慎晕头转向,打头那扈从命令道:“留下俩人,处理马车、尸首,其他人随我上山!”

两个喽啰请了缨。待他人走后,把车牵至隐蔽处,挖个浅坑将衙役尸身草草埋了。

还未到山腰,早有快脚喽啰报与了查仵作。听说夺回前挡、拿住冯慎,查仵作欣喜若狂,赶忙与唐猛一道下山接迎。

众匪相见,少不得吹捧。无非是“办事得力”“劳苦功高”之类的宽赞话。

回到石厅,查仵作着唐猛带扈从去歇息,自个儿先藏好了前挡,又将冯慎押至了下处。

查仵作替冯慎解下遮眼布条,笑道:“冯少爷,别来无恙啊?”

“不必客气!”冯慎朝四周打量一下,冷笑道,“查爷好雅兴,躲在这处僻静地偷闲!”

“冯少爷又寻我开心了,”查仵作道,“还不是拜您所赐?我终日东躲西藏,实在无趣,所以才请来冯少爷叙叙旧……”

“请?”冯慎佯嗔诈怒道,“就这么个‘请’法?查爷既为我除了眼封,何不再把绳索松了?”

“这个恕难从命,”查仵作道,“咱哥俩好容易碰了面,要是一言不合、拳脚相见,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冯少爷,您忍上片刻,先听我说几句?”

冯慎嗤之以鼻,不屑道:“莫不是又劝我附逆?”

“劝自是要劝。可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查仵作道,“我查某人的身世,冯少爷难道不想听听?”

冯慎出言相激:“想来也无非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有甚好听?”

“冯少爷小瞧了不是?”查仵作道,“不瞒您说,我查某人与您一样,也是那书香世家、宦门之后。打小读经史、习机杼。破承起束,股股不怵;骈四俪六,信手拈来。始龀之年,便进了县学,得了个生员的功名!”

冯慎叹道:“幼时便能高中秀才,查爷端的是天赋异禀。说来惭愧,冯某生性愚钝,直至弱冠,才勉强过了策论。”

听冯慎是策论出身,查仵作面露傲色、颇为得意。

没想到冯慎话峰一转,哼道:“八股循旧敷衍、谫陋空疏,所取士子,也多半是庸滥迂拘。更何况你查爷不图上进,反沦落成叛贼奸宄。白费了寒窗清苦,枉读了圣贤诗书!”

“嘿嘿,”查仵作道,“在冯少爷看来,我查某人是黉门败类?”

冯慎反诘道:“难道不是吗?”

“唉……”查仵作长息一声,道,“古来尊儒者,黾俛苦辛、焚膏继晷,谁不想求个齐家治国平天下? 怪只怪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我进学翌年,家门便罹遭巨变!”

“哦?”冯慎问道,“不知是何变故?”

查仵作顿了顿,反问道:“冯少爷博闻强志,可曾听说过‘火烧望海楼’?”

冯慎一怔:“莫非是天津教案?”

查仵作点点头,以示同意。

望海楼一案,源起同治九年。冯慎虽未亲历,却是知微知彰。

同治年间,在天津卫三岔河口,法国传教士建了座教堂。教堂里还设了育婴院,专门收容一些被遗弃的幼童。

值年夏天,瘟疫爆发。育婴院所收的幼童,也染病死了不少。教堂里怕疫情扩散,便将夭折孩童包裹,匆匆运至义冢草埋。

由于葬得较浅,不少尸首露出土面。野狗嗅到腐肉味,纷纷争食。等到人们发觉,那些尸身早已肢体离散、被掏空了肚肠。

对于洋人,百姓本就深恶痛绝,再加上这般触目惊心,众怒愈发高炽。一时间,流言飞起。说教堂里用迷药拐骗幼童,将其害死后,挖眼剖肝。眼珠与脑子纳入瓮中,用来化银子;而心肝脾肺,则配成药引,以求长生不死。

谣言越传越邪,信者也越来越多。无独有偶,就在这时,衙门里恰巧捉了个人贩子。那人贩子熬不过刑,便污诖说受教堂指使。可当衙门去教堂对质时,却发觉那人贩子所供,竟无一属实。

无奈民众被仇恨蒙眼,认定了是教堂作恶。群情激愤,舆声难平,数千人罢了手中活计,围聚在教堂喊打示威。

法国领事丰大业得信后,大闹通商衙门,要求派兵镇压。主事官员怕激起民变,只是不应。丰大业作威作福惯了,见官员不肯出兵抓人,不由得勃然暴怒。不但鸣枪恫吓,而且将衙门一通乱砸。

在随从劝阻下,丰大业这才停手,扔下最后通牒,气势汹汹地出了衙门。走到浮桥头,不期遇上了知县刘杰。丰大业飞扬跋扈,对着刘杰出言不逊。刘杰不卑不屈,据理力争。

见刘杰顶撞,丰大业破口辱骂。刘杰血性上来,遂与之口角。丰大业恼羞成怒,拔枪便射向刘杰。知县家仆见势不好,以身护主。刘杰被救下,那家仆却让子弹贯穿了左胸。

丰大业这一枪,无疑是火上浇油!须臾间,合城鼎沸、狂澜翻涌。震怒到极点的百姓再也忍不住,蜂拥上前,将丰大业连同那洋随从,殴成了肉酱烂泥。

乱拳打死领事,民众仍不解恨。索性焚毁了教堂,捣烂了领事馆,击杀洋人十数众。

消息传到京师,朝廷大惊。忙派直隶总督曾国藩赴津查办。曾国藩亦知此事棘手。若随民意,外寇必不罢休。一旦战火复燃,黎生不免涂炭;可若是妥协,举国上下,则将视他曾氏为国贼。

深思利害,曾国藩决定委曲求全。他交待好后事遗嘱,便赶赴津门。经一番交涉,以杀流赔黜,平息了教案。为这事,曾国藩落了个“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次年,便郁郁而终。

曾国藩为人,冯慎十分尊崇。他晚年名毁津门,又岂会不知?以冯慎之见:天津教案,非一人之过。只是这番想法,不便明说。

沉吟半晌,冯慎问道:“难道说……查爷您遭了池鱼之殃?”

“不错!”查仵作咬牙切齿道,“正是受那牵连,才害得我家破人亡!”

冯慎脸色稍变,道:“愿闻其详。”

查仵作唏嘘道:“这一晃,已是半个多甲子……冯少爷是否记得,我曾说先父任过水师的营官?”

冯慎点了点头:“是有这档子事。”

查仵作道:“先父少时,便在运河上放排。后来闹了长毛,先父便投了湘军水师,编在雪帅彭玉麟帐下。从普通的丁勇,累迁至什长、哨长。在打江宁时,因立下战功,擢升了‘参将花翎即补游击’。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待平了长毛后,朝廷却下令裁军。不少记名提督、挂衔总兵,被削回原籍。先父虽未被裁,却也是连降五级,授了区区一个外委把总。世态炎凉,令先父心灰意冷懒他索性把官辞了,带着家眷回了天津老家。回到家中,先父遍请西席,将我培育。盼我以诗文高中恩科,而非一介赳赳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