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关键电报(第3/5页)

有些女人也一样,邮局局长尖声说,两人因此开怀大笑。

啊,东方,邮局局长说,以悲情的姿态微微偏头——战争一场接一场,为何教宗不下令禁止?史蒂凡诺大妈不停在这话题上唠叨,这时山德斯夫人似乎记起某件事。她先是淡淡微笑,越笑越明显。邮局局长边看着她边想,那是遭放逐者的微笑:她的笑容有如水手回想起大海。

“他以前常拖着一大包书到处跑,”她说,“我们以前都说,他是到大房子去偷书。”

“现在还是啊!”邮局局长惊呼,并说明贵多曾在贵妇森林撞见过小学生,看见他坐在圆木上看书。

“我相信他是有成为小说家的想法,”山德斯夫人接着说,同样以悠悠回想的口吻说,“我记得他父亲告诉过我们。他发起了脾气,好吓人。在房子里到处大吼。”

“小学生吗?小学生发脾气了?”史蒂凡诺大妈惊声问,口气变得相当无法置信。

“不对不对。是他父亲。”山德斯夫人大笑起来。她解释,在英国社会阶层中,小说家的地位甚至低于记者。“他还画画不?”

“画画?他也作画啊?”

山德斯夫人说,他试过,但父亲连作画也禁止。她说,画家是所有生物中最低贱的一种,说着再度笑起来:只有功成名就的画家才稍微能令人忍受。

身受连番轰炸过后不久,铁匠宣称看见杰里与孤女出现在山德斯夫人的养马场。这位铁匠曾是孤女一度投掷水瓶的标靶。杰里与孤女一星期出现两次,后来增为三次,也曾留下来用餐。铁匠还说,小学生在马匹身上展现极高的天赋,以与生俱来的理解力骑乘牵引,连最野的马儿也乖乖就范。铁匠说,孤女并未加入。她与大男生坐在阴影中,不是阅读着书包里的书本,就是以嫉妒、不眨不闭的双眼盯着看;现在村人全知道了,她是在等监护人死去。而今天电报来了!

杰里大老远就看见史蒂凡诺大妈。他有直觉,内心有一部分从未停止提高警觉:一个跛行的黑色身影奋勇向前,如瘸腿甲虫登上土路,进出西洋杉如直尺刻印般的阴影,走上滑头法朗寇家橄榄园的干枯渠道,进入他所谓自己的意大利小天地,共两百平方公尺。有心运动时,他在凉爽的夜晚可以打击绑在柱子上的网球,球已打得斑驳,场地够大。他很早就看见史蒂凡诺大妈手中的蓝色信封,甚至听见她的哇啦叫声,听来音调扭曲,与山谷其他声响一同传来——有兰美达机车,也有电动锯床。在没有停止打字的情况下,他第一个动作是朝屋内偷瞄一眼,确定女孩关上了厨房窗户,以阻止热风与昆虫入侵。随后,如邮局局长事后描述,他快速走下阶梯迎接,一手端着酒杯,为的是在她过于接近前拦下她。

他慢慢阅读电报,一度,弯腰好让阴影落在电报上,依史蒂凡诺大妈的描述,他的脸色转为严肃,而且内敛,嗓音出现额外的沙哑,一面将丰厚的大手放在她手臂上。

“今晚。”他挤出意大利文来。他带着大妈走回小径。他的意思是,他今晚会回电报。“多谢了,大妈。太好了。非常感谢你。太棒了。”

两人分手时,大妈仍唠叨不休,愿为他提供太阳底下所有服务,出租车,行李搬运工,打电话到机场。而杰里隐约拍拍短裤口袋,摸摸有无大小零钱:他一时忘记了,显然,负责管钱的人是那个女孩。

小学生得知消息后强打起精神,邮局局长向村人报告。很有风度,甚至陪她走了一大段路;很有勇气,因此全世界只有一位女人——而且是懂得英国人的人——能看穿其椎心的哀恸;神志涣散,因此忘了给她小费。或者是,他已学会大富之家极端节俭的做法。

但是,村人问,孤女的言行举止如何?她有没有对着圣母痛哭流涕,假装为他的处境伤心?

“他还没告诉孤女,”邮局局长低声说,一面沉沉回想起当时以眼角余光瞥见她正在重击羊肉,“他还在考虑她的地位。”

村人情绪平静下来,等待夜晚来临,杰里则坐在黄蜂原野里,瞭望大海,将书包绕得团团转,直到绕到极限,再让书包以反方向绕开。

首先是山谷,山谷之上有五座丘陵呈半圆形耸立,丘陵之上是大海,此刻只不过是天空中一块平坦的棕色污渍。他端坐的黄蜂原野是长形台地,由石块支撑,一角有座倾颓的谷仓,可供他们野餐、日光浴,躲开外人眼光。后来,孤女在外晾衣服时发现大黄蜂筑巢,跑进屋里告诉杰里,而杰里想也不想,从油头粉面的法朗寇家抓起一桶水泥,封死蜂巢所有出入口,然后唤她过来,让她欣赏自己的杰作:我的男人,保护得我服服帖帖。在他记忆中,他可清晰看见她:在他身边发抖,双臂抱拢自己身体,凝视刚涂上的水泥,倾听里面惊慌失措的大黄蜂,低声说着:“天啊,天啊。”吓得无法移动。

也许她肯等我吧,他心想。

他记得两人相遇那天的情景。杰里经常对自己诉说这段故事,因为就女人而言,好运在他一生中鲜少出现。好运一旦出现,以他自己的说法是,他喜欢百般玩味。那天是星期四。他照常搭车至市区,希望稍事采购,或者看看新鲜脸孔,暂时离开小说一阵子;或者只是逃离那片单调得令人想嘶声尖叫的空旷景观,他经常认为它宛若监狱,而且是单人隔绝监狱;或者可以理解的是,他也许只想钓个女人。他会在观光旅馆的酒吧闲晃,偶尔能带走一两个。就这样,他坐在市区广场的小餐馆读书,一只玻璃瓶,一盘火腿,几粒橄榄,忽然间他注意到这位皮包骨、四肢修长的儿童,一头红发,脸色阴郁,棕色服装有如修道院长袍,背着地毯布料缝制的肩袋。

“没背吉他,看起来像没穿衣服。”他心想。

朦胧之间,这女孩让他联想起女儿猫咪,是凯瑟琳的昵称,然而这种联想极为朦胧,因为他已有十年未见猫咪。十年前他第一场婚姻告吹。究竟为何十年没见一面,此时他甚至说不出所以然。在父女分居最初的不适应状态中,一种无所适从的骑士精神告诉他,猫咪还是忘记他比较好。“最好是把我从她心上涂掉,才能全心适应新家庭。”她母亲再嫁后,这种克己的感觉似乎变得更加强烈。然而,有时他思念女儿情切。这女孩吸引他注意后,一直无法令他释怀,最主要的原因在此。猫咪是否以这副德性流浪,孤苦无依,满身倦意?猫咪脸上雀斑是否仍在,下巴是否仍如圆石?后来女孩告诉他,她翻墙逃家。她在佛罗伦萨找到女管家的工作,服务的家庭富裕,女主人忙着与多位情夫周旋,无暇照顾子女,而丈夫却有很多时间可以照顾女管家。她尽可能搜刮屋内现金潜逃,如今沦落至此:没有行李,对方又报了警,她用尽最后一张揉烂的钞票,在堕入万劫不复之境前购买最后一道正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