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关键电报(第4/5页)

当天广场上并没有太多漂亮的表现——向来都没有——等到她坐下,几乎全镇每位四肢康健的男子都上前致意,从服务生以上,对她殷勤说着“漂亮小姐”以及更粗俗的话,杰里虽无法百分之百听懂,众人听了却哈哈大笑,寻她开心。后来有人对她胸部伸出好色之手,杰里一看立刻起身走向她的餐桌。他并非大英雄,私下对自己的看法正好相反,但此时他考虑到很多事物,她的处境很有可能是猫咪的遭遇,被人逼入墙角。因此他允许自己动怒。瘦小的服务生这时打算抓住她,高大的服务生在一旁鼓掌赞扬他的胆量,杰里左右两掌拍在大小服务生的肩头,以不流利的意大利语解释,却也解释得相当合理,要他们停止胡闹,让漂亮小姐安静用餐——否则别怪他扭断两人油腻腻的小颈子。酒吧的气氛至此变差,小服务生竟想大干一场,一手不断伸向后口袋,向下拉夹克,后来再看杰里最后一眼,总算打消念头。杰里丢了一些钱在桌上,帮她拾起肩袋,走回座位收拾自己的书包,牵起她的手臂,几乎将她举离地面,带她走过广场来到阿波罗商店。

“你是英国人吗?”她边走边问。

“从骨子到心脏,从头到尾。”杰里怒气冲冲地闷哼后,首度见到她的笑容。这抹微笑的确值得努力博取:骨感的小脸蛋绽开,如满面污泥的顽童一般。

随后杰里的怒气消解几分,心情开始平静下来,开始稍微编故事,因为数周来漫无焦点,现在自然而然应该努力取悦客人才对。他解释,他是退休记者,目前正在创作小说,是他首度尝试,等于是搔多年之痒。他也说,有个报社付了一大笔资遣费。说来也好笑,因为他一辈子都“资”质“浅”薄。

“有点类似所谓重金资遣。”他说。他挪一小部分买房子,流浪一阵子,如今宝贵的重金已所剩无几。她二度展露笑颜。受到了鼓舞,他开始论及创作生活的孤寂:“可是,天啊,我真想,真的想写出心中所有东西,那种辛苦是没有人能体会到……”

“有妻子吗?”她打断杰里的话。杰里一时假定她已融入创作小说的艰辛。接着杰里见到她以怀疑的眼神等候回音,所以谨慎地回复:“活着的,没有。”仿佛将妻子视为火山,而在杰里过往的世界中,妻子确为火山。午餐后,两人略带醉意漫步穿越空旷的广场,烈日直接鞭打在身上,这时她宣布了意图。

“我拥有的一切都在这袋子里,懂了吗?”她问。她指的是肩袋,以地毯布料缝制的袋子。“我打算维持现状,所以不准任何人给我背不动的东西。懂了吗?”

两人走到他的公车站,她也跟着等车,公交车来了,她跟在杰里身后上车,让杰里帮她买票。抵达村子后,她也下车,陪他登上小山,杰里背的是书包,女孩背的是肩袋,当时情况就是如此。三天下来,白天多数时间与晚上,她都在睡觉,到了第四天夜晚,她过来找杰里。杰里没料到她有此举动,事先已将卧房门上锁;他对门窗格外留心,特别是晚上。因此她不得不猛敲卧房门大喊:“看在老天的分上,我想上你该死的小床啦!”之后他才开门。

“绝对不能对我撒谎。”她一面警告,一面手忙脚乱上床,仿佛两人正享用宿舍大餐,“别讲话,别撒谎。懂了吗?”

以女友的身份而言,她轻如蝴蝶,他记得她简直像是中国人。轻盈无重量,一刻不歇息,了无庇护到使他倾心欲绝。萤火虫群起飞舞时,他俩跪坐在靠窗椅上欣赏,杰里心里想到的是东方。尖锐的蝉声与钝沉的蛙鸣此起彼落,萤火虫的光芒绕着中央一潭黑影闪躲回避,两人如此裸体跪坐一个小时,甚至更久,观赏,聆听,发热的月亮则缓缓坠入山顶之下。这些场合,两人从未开口,也未曾达成任何他能察觉到的结论。然而他自此不再锁门。

音乐与敲打声已停止,但教堂钟声响起,他猜是晚祷时间。山谷绝称不上安静,然而受到露水影响,钟声更显沉重。他信步走向绑有网球的铁柱,将绳子拉开,然后以旧羊皮靴踢着底部的青草,回想起她每打一下,轻巧的身体随之飞舞,僧袍也跟着飘荡。

“监护人可不得了,”他们对他说过,“监护人表示非回去不可。”他们说过。杰里陷入长时间的思考,再度向下凝视青色平原,望向那条路——全无譬喻之意——那条宛如运河般微微发亮、直通市区与机场的路。

杰里自认称不上是喜欢思考的人。童年不断聆听父亲破口咆哮的他,自幼就体会到大想法与大话的价值。他心想,也许他与这女孩最初的交集就是这一点。她强调的正是:“别给我背不动的东西。”

也许会。也许不会。她会看上别人。女人都一样。

时候到了,他心想。钱没了,小说胎死腹中,女友太年轻。得了吧。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该做什么?

是时候了!她该去寻找年轻小伙子,而非与老头子穷耗年华。该让流浪成癖的心蠢蠢欲动。拔营。摇醒骆驼。上路。上帝知道,杰里从前也做过一两次。搭起旧帐篷,停留片刻,继续上路;抱歉了,伙计。

这是命令,他告诉自己。不准理性看待。哨子一吹,子弟准备整队。不准再争辩。监护人。

奇妙的是,他早有感觉,与以往并无二致,他心想,目光仍凝望模糊的平原。不是那种严重的不祥预感或者类似的鬼话;是的,就只是一种时间感。时间到了。一种季节感。尽管如此,陡升的欢欣雀跃感被取而代之,席卷全身的是一种懒散颓唐。他突然感觉太累、太胖、太昏昏欲睡,无法再移动一步。他大可就地躺平,在他站立之处。他大可睡在粗草地上,直到她唤醒他,或直到黑暗来临。

瞎扯,他告诉自己。根本是瞎扯。他从口袋取出电报,精力充沛地阔步走进房里,呼唤她的名字:

“嘿,伙计!朋友!你躲在哪里?有坏消息了。”他将电报递给她,“世界末日。”他说完走向窗前,而不是站着看她阅读电报。

他等到听见纸张飘落桌上的声响,然后转身,因为没有其他东西落下。她不发一语,只是将双手插进胳肢窝,有时候她的肢体语言震耳欲聋。杰里发现她手指盲目地插动,极力想扣上什么。

“不如到贝思家住一阵子吧?”他建议,“老贝思会很乐意招待你的。她很看重你。你肯待多久,贝思就会让你待下去。”

她双臂仍交缠在胸前,直到杰里下山发电报。杰里回家时,她已为他取出西装,那件被村人嘲笑的蓝色西装——她称之为囚衣——然而她不住地颤抖,脸孔转白,显露病容,一如旁观他对付大黄蜂时的神态。他作势想亲吻她时,她冰冷如大理石,因此他不再骚扰她。晚上两人共枕,比单独就寝的感觉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