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八日(第3/6页)

史迈利总算不知如何应答,只是盯着狄沙理斯看,嘴巴张开,合上,然后取下眼镜,加以擦拭。

“纳尔森的动机呢?”他问,仍对持续吠叫的表亲电话置若罔闻,“纯属臆测吗,博士?你怎么知道?”

狄沙理斯大大地耸耸肩,油腻的头发如撞上地板的拖把。“噢,任何人都会这样猜想,”他的口气很冲,“这个年头,有谁还相信动机?要是列宁格勒大学的人主动吸收他,做法又正确,他接受吸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点也不算不够忠贞。至少就教义而言是如此。苏联毕竟是中国的老大哥。对方只需要告诉纳尔森,他获选为特别的民兵先锋。我看不出需要用上什么大学问。”

办公室外,绿色电话自顾自地响个不停,令人侧目。马铁娄通常不会如此坚持不懈。只有吉勒姆与史迈利可以接听。可惜史迈利没有听见,狄沙理斯即席列举纳尔森为卡拉担任地鼠的可能原因时,吉勒姆也不敢退席。

“‘文革’开始后,很多处境和纳尔森相仿的人相信毛泽东发疯了。”狄沙理斯解释,他仍不愿提出理论,“甚至部分将领都这么认为。纳尔森当时受尽羞辱,外表顺从,内心也许仍满腔怒火——谁知道?说不定满腔复仇愿望。”

“开始付款给德雷克时,是在纳尔森的复职几乎还没完成的时候,”史迈利微微反对,“你作何推想,博士?”

康妮实在忍无可忍,因此再度逾矩。

“噢,乔治,你怎么会这么天真?你自己可以推想得出来,亲爱的,你当然可以!那些穷光蛋中国人,不可能把顶尖技术人员冰冻半生、不去重用啦!卡拉看出了端倪,对不对,博士?他算准了,趁机利用。他紧盯着可怜的小纳尔森,等到纳尔森开始脱离荒原,他再派手下去说:‘是我们啦,记得吗?你的朋友啦!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不会让你游街、对你吐口水!让我们东山再起吧!’换了你,你自己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玩的,你也知道!”

“钱呢?”史迈利问,“那五十万呢?”

“萝卜和棍子的伎俩!勒索加厚礼。不管选择哪一项,纳尔森都算上钩。”

尽管在康妮纵声插嘴之下,作最后结论的人却是狄沙理斯:

“他是中国人。他讲求实际。他是德雷克的弟弟。他跑不出中国——”

“是时机未到。”史迈利柔声说,再度向档案夹瞥一眼。

“——替俄国人服务,他的市价多少,他自己非常清楚。‘政治不能拿来当饭吃,也不能拿来当小姐睡。’德雷克以前喜欢这样说,所以干脆用来赚钱——”

“算准了有朝一日可以离开中国,花个痛快。”史迈利总结。在吉勒姆踮脚尖走出办公室之际,史迈利合上档案夹,拿起笔记纸。“德雷克有一次想把他弄出来,却没有成功,所以纳尔森收下俄国人的钱,等……等什么?等德雷克运气变好吧,也许。”

身后咆哮不休的绿色电话终于安静下来。

“纳尔森是卡拉的地鼠,”史迈利隔了很久才说,几乎又是说给自己听,“他探到的中国情报矿层是无价之宝。光是这一个原因,我们就肯接受。他听卡拉的命令行事。命令本身,对我们而言具有无法估计的价值。知道命令是什么后,能确切揭露俄国人对中国这个大敌明白多少,甚至能判断俄国人打算如何对付中国。我们可以尽情逆向操作了。什么事,彼得?”

通报坏消息时没有所谓的起承转合。前一刻,概念仍成立,转眼间概念却已遭击碎,卧倒粉尘中,对受到影响的人而言,这世界已起了变化,无法挽回。尽管如此,吉勒姆为了制造缓冲效果,使用圆场正式表格,以书面呈现。他呈给史迈利的坏消息是以暗码书写,希望史迈利一见暗码能作好心理准备。他轻轻走向办公桌,一手拿着表格,摆在玻璃板上静观其变。

“对了,另一个飞行员查理·马歇尔。”史迈利问与会人士,仍视而不见,“表亲是不是已经追他追到天涯海角了,默莉?”

“他的说法跟瑞卡度差不多。”默莉·米金回答,一面以古怪的眼神瞟向吉勒姆;他还是站在史迈利身边,但突然看起来脸色铁青,宛如步入中年,面带病容。“史迈利先生,他跟瑞卡度一样,也帮表亲在老挝战争中飞过飞机。兰利总部设在俄克拉荷马州的秘密飞行学校里,他们俩是同一届。老挝战争一打完,表亲就甩掉他,也没有他进一步的消息。缉毒署说他运毒,不过对表亲所有的飞行员,缉毒署都有相同的指控。”

“我想请你看看这消息。”吉勒姆边说边坚定指向表格。

“马歇尔一定是威斯特贝的下一步,我们必须持续施压。”史迈利说。

史迈利终于拿起电报表格,以严肃的表情拿到阅读灯最亮的左边看,眉毛扬起,眼皮下垂。他的习惯是阅读两次。他的表情没变,但最接近他的人却说,是脸部失去了动作的能力。

“谢谢你,彼得,”他轻声说,放下表格,“也谢谢各位。康妮,博士,两位请留步。我祝各位今晚睡得安安稳稳。”

这句祝福说得令较年轻的部属欣然大笑,因为时间已过午夜。

楼上下来的女孩沉睡着,像是摆在杰里长腿旁的一只精美的棕色洋娃娃,在雨气凝重的橙黄色香港夜空下显得丰润无瑕。她鼾声震天,杰里则凝视窗外,想着丽姬·伍辛顿。他想起她下巴上那两道爪痕,再度纳闷是谁伸出的魔爪。他想到刁先生,将他想像为掌控丽姬的人。杰里不断重复想着“赛马记者”一词,一直想到厌烦至极为止。他也想知道的是,还必须再等多久,等到最后是否能有机会与她相处。他要求的只有这么多:机会。身边的女孩动了起来,却只是在臀部抓痒。隔壁传来三缺一洗牌发牌的熟悉声响。

杰里对这女孩献殷勤,起初并未获得适当的回响。之前几天,杰里写了一封又一封激情洋溢的情书,不分昼夜塞进她的信箱。碍于生活所逼,她只好屈服。表面上,她是一名生意人的财产,然而这位生意人见她的频率却越来越低,最近竟不再上门,结果她既没钱算命打麻将,也买不起时髦衣裳。原本她盘算的是,一打进功夫电影界,就大肆采购衣物。因此她屈服了,却不忘明确的财务目标。她最担心的是被人知道自己与可憎的“鬼佬”交往,有鉴于此,为了下一层楼来见杰里,她必须穿上外出的全套行头。棕色雨衣,佩戴肩章,上面饰有欧洲的黄铜扣环。塑料黄雨鞋。红玫瑰塑料雨伞。如今这套行头躺在镶木地板上,宛如战役后的盔甲,而她沉睡的姿态带有同等高尚的精疲力竭。因此当电话铃响,她惟一的反应是昏沉沉地以广东话骂一声。